孙多慈知道徐悲鸿是在画自己,但徐悲鸿瞒得很紧。孙多慈每次来画室,徐悲鸿或是做《孙多慈像》最后的修改,或是以她为模特画一些素描,整体,局部,正面,侧面,身体各个部位。而里间书房,支起来的另一画板,永远用一块蓝布遮盖着。孙多慈也不多问,在画室,依旧默默做着她应该做的一切。而孙多慈这种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善解人意的态度,更让徐悲鸿对她充满了好感。 新年后不久,舒新城从上海寄来他拍摄的六十幅西湖风景照片,请徐悲鸿帮他选二十多张,出一本摄影集。这也是徐悲鸿的主意,他觉得舒新城的西湖风景摄影,表现力,丝毫不亚于绘画。徐悲鸿为摄影集取名《美的西湖》,亲自设计了封面,还用了一个多小时时间,专门为摄影集作了个序。 孙多慈这天过来时,徐悲鸿的“序”刚刚写好,从头至尾看了两遍,很满意。见孙多慈进来,立即招招手,把她叫到自己身边,然后大声读给她听,“夫百尺巍楼,万间广厦,大匠之功也,其结构不能舍规矩而为。桌椅橱架之工者,亦审知其材。又如植果木者与耕耘者,虽所事不同,要期其收之美之熟,无二致也。”读到此,他将自己认为出色的几幅摄影挑出来,让孙多慈在一边仔细欣赏。“吾友舒新城先生,既以其摄影《习作集》问世,道惬于人,不胫而走。吾虽叙之,例为楚声。庚午秋,新城东游归,箧中益富,思陆续以所造公诸同好,因先辑旧稿,征意见于仆。仆乃于其叱咤之际,加以抑扬激越之后,和以曼声,犹楚声也。” 孙多慈之前也看过一些风景照片,但看了就忘了,并不认为它是一门多大的艺术。但看徐悲鸿为舒新城摄影集选出来的摄影作品,又听他深刻而独到的赏析,仿佛走进全新的艺术领域,惊讶不已,目光久久不肯离开。 徐悲鸿说,“无论绘画,还是摄影,美都是相通的。”继而,声调一提,半文半白,以吟诵形式,谈出他对“美”的理解。“美者,及造物组织自然之和,或在字,或在音,或在象,或在色,而造物不尽和美术者,乃撷取造物所以为和之德。而艺术不尽美,取舍者嗜向之,徵体者习守之调也。” 孙多慈无话可说,她的眼光始终盯在徐悲鸿脸上,一副崇敬之情。 徐悲鸿不由得伸手在她脸上拍了拍,“这是怎么啦?走火入魔?” 孙多慈一脸通红,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徐悲鸿一高兴,拽着孙多慈的手,把她拉到画室内间那始终遮着蓝布的画板前。“知道最近我在创作什么作品吗?” 孙多慈摇摇头。 “想不想看?” 孙多慈点点头。 “想看就把布掀开来。” 孙多慈疑惑地看着徐悲鸿,手不动。 “让你掀你就掀,怕什么呀!” 孙多慈手向前伸了半截,想想,又缩回来。望望徐悲鸿,见他眼里尽是鼓励,便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将遮在画板上的布的一角捏住,闭上眼,“哗”的一声,将它扯了下来。 画室一亮。天地一亮。 孙多慈眼睛一亮。孙多慈心头一亮。 画面上,徐悲鸿席地而坐,两眼望天,天际皓皓一轮明月。 孙多慈侧立其左,眼含柔意,脸浮温情。绕在脖颈间的一方纱巾,随风拂动。 关于孙多慈,同是安庆老乡的作家苏雪林曾这样描写她:“一个青年女学生,二十左右的年纪。白皙细嫩的脸庞,漆黑的双瞳,童式的短发,穿一身工装衣裤,秀美温文,笑时尤甜蜜可爱。”又说,“与之相对,如沐春阳,如饮醇醪,无人不觉她可爱。”徐悲鸿笔下的孙多慈与徐悲鸿心中的孙多慈,也大致如此吧。 情以画寄。徐悲鸿对孙多慈的一往情深,在《台城月夜》中,已经表达到极致。 孙多慈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有一种想扑到徐悲鸿的怀中,将他双颈紧紧搂住,无遮无拦地放声大哭一场的冲动。当然,这是幸福的哭,是感动的哭。 但,他们身后,远远的,画中多了几笔隐隐能见的台城的影子。 那城中,也许有“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也许有“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也许还有“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但最终,仍是“玉树歌残亡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 不能不说是悲剧的征兆。 一切起于宜黄大师。 宜黄大师本名欧阳竟无,是徐悲鸿和盛成共同的朋友。盛成此次来南京,就住在他那儿。 欧阳竟无生于同治十年(1871),名渐,字镜湖,号竟无。是民国时期著名的佛学家、思想家和教育家,因出生于江西宜黄,大家尊称他为“宜黄大师”。1931年,他在他主持的金陵刻经处附设佛学研究部,带领四十多名学生,正在进行一项巨大工程——编印唐以来译自梵文的佛经,共二十余种一百多卷,并创办了以讨论、宣传唯识论为内容的《内院年刊》和《内院杂志》。 徐悲鸿和盛成小宜黄大师十多岁,但平日关系处得极好,尤其是徐悲鸿,为宜黄大师画过多幅画像,还专门送过他一支特制的毛笔,上刻有“声贯金石”四字,落款为“悲鸿赠竟无先生”。 徐悲鸿到宜黄大师处回访盛成,聊起了近期创作,宜黄大师很感兴趣,说好长时间没有看徐悲鸿新作了,不知道画风有哪些方面的改变。
“那就请宜黄大师过来看看吧,明天如何?我在中央大学画室等你们。”徐悲鸿诚恳地发出邀请。 第二天上午,盛成和宜黄大师坐黄包车赶了过来,在丹凤街,两人刚刚下车,远远就看见了蒋碧微。想到徐悲鸿说因孙多慈与她在感情上有隔阂,盛成就扶着宜黄大师的胳膊,想绕过去,不和她打招呼。但蒋碧微眼尖,还是从人群中看到他们,手一扬,热情地迎上来了。 “你们这是……” 宜黄大师不知内情,老老实实回答:“悲鸿约我们过去参观他的画室。”又说,“要不,你也陪我们一道过去看看?” 蒋碧微犹豫了会,点了点头,“我也好长时间没有到他画室去过了,一道去看看也好。” 三人一起走进国立中央大学工字大楼。 徐悲鸿看到蒋碧微与他们同行,当时就皱了皱眉头,因有宜黄大师在,又不好多说什么,便很快以一脸笑容掩饰过去。但这种瞬间的表情变化,细心的盛成察觉到了,多疑的蒋碧微也察觉到了。三人都不动声色,只是隐约感觉,接下来的可能会是一场疾风暴雨。 蒋碧微走进艺术专修科素描组画室时,孙多慈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位气质胜过姿色的少妇,言语谈笑,抬手投足,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有高贵而典雅的风韵。孙多慈在她的面前,只能远距离仰对。除了年轻,除了才气,两人之间,再没有任何可比之处。 那一刻,蒋碧微凭女人特有的敏感,也认出了立在教室一侧的孙多慈,她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扫过去。“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嘛!”她在心里暗暗哼了一声。说相貌,只能是清丽,谈不上漂亮;说身材,只能是高挑,谈不上苗条;说气质,只能是淳朴,谈不上高雅。蒋碧微摇了摇头,就是这么一个女学生,怎么就让徐悲鸿动了心呢?她真怀疑他的爱情审美观,出了方向上的偏差。 徐悲鸿陪宜黄大师在美术专修科的几个教室转了一圈,然后要陪他参观中央大学的校园。 盛成知道徐悲鸿对蒋碧微的顾忌,便附和说:“我还是1919年东南大学建校时来过一次,改为中央大学后,一直没有到校园里转过。” 宜黄大师不解其意,坚持要参观徐悲鸿的画室。 僵持之间,蒋碧微上前一步,笑着把手伸到徐悲鸿腰间,从钥匙扣上取下钥匙,“宜黄大师想看,自然求之不得,可要多为我们悲鸿提意见哦!”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盛成没有反应过来,徐悲鸿更没有反应过来。等徐悲鸿想做出反应时,蒋碧微已经转身,若无其事,径直向画室走去了。徐悲鸿脸色顿时沉下来,黑得厉害。“这,这……” 盛成不过意,上前拍拍徐悲鸿的臂膀,朝他使了个眼色,立即跟着蒋碧微赶了过去。 “嫂夫人,等两步,悲鸿兄还在后面呢!” “不用,他会过来的。” 蒋碧微打开门锁,以完完全全的女主人身份,推门走进画室。 进门先看见的,是基本完稿的《孙多慈像》。画面上的孙多慈,文文静静,以少女特有的矜持微笑,面对着蒋碧微。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现实与浪漫的对视,占有与拥有的对视,掠夺与渗透的对视。在这场虚幻的对视大战中,蒋碧微认为她取得了胜利。短短的几秒钟内,她脸上的表情,从嫉恨到坦然,再到浮出带有嘲讽意味的一笑,之后转过身,不再理会它了。 盛成跟在她身后,微微松了口气。 画室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蒋碧微又把目光瞄准内间书房。 房门推开,两人都有些惊讶。书房中间支有画架,画板上,遮有一块蓝布。因为遮得严严实实,反而十分抢眼。蒋碧微觉察出其中的蹊跷,快步走近,一伸手,将蓝布从画板上恶狠狠扯下来。 《台城月夜》夺目的亮,耀眼的亮。 蒋碧微和她身后的盛成,都被画面上那轮悬于天际的明月给震住了。 明月之下,徐悲鸿席地而坐,脸向上侧抬,他的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孙多慈。 孙多慈双手抱立,似是享受大自然月光的沐浴,似是享受徐悲鸿眼光的沐浴。 明月下的一对男女,有情,还是无情? 顿时,蒋碧微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也站不稳,似乎马上要瘫倒到地下。 盛成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了她。“嫂夫人,这画,是悲鸿兄应我要求画的,没什么其他意思。” 蒋碧微转过脸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问:“你知道画上的女学生是谁?” “当然知道,孙多慈嘛,艺术专修科的旁听生,安庆人。”又故意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悲鸿兄打算做月老,把她介绍给我呢!” 蒋碧微一脸惊讶,“给你们牵线?不可能。你看画上他们俩……” “你不要误解,悲鸿兄是我的朋友,孙多慈是我……” 蒋碧微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算了,你别演戏了,我心里比什么都清楚!” 此时,徐悲鸿陪着宜黄大师,也走进了画室。看见蒋碧微站在《台城月夜》前,徐悲鸿正向宜黄大师说的半截话,戛然而止。 夫妻如同仇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相互敌视,一句话也不说。 画室一时无声。 之后蒋碧微昂起头,尖刻地笑了一声,从徐悲鸿身边走了过去。画室里的三个男人,望着她的背影,手足无措,不知她到底要干什么。 看她走远,盛成对徐悲鸿说:“我也和她解释了,可劝不住。” 徐悲鸿摇摇头,“已经不是十年前的蒋碧微了,这个女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不至于吧,大面子她还是会讲的。” 徐悲鸿苦笑着摇摇头,“等着吧,更好看的戏在后面呢!” 果然,蒋碧微重新回到画室时,身后跟着艺术专修科的一位男同学。 “你们参观你们的,”蒋碧微一脸笑意,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有两幅画我很喜欢,请这位同学帮我搬回去。” 男同学看着徐悲鸿,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徐悲鸿朝他挥挥手,示意按她的意思办。然后带盛成他们过来,展开正在创作中的国画《九方皋》、油画《霸王别姬》和《叔梁纥》等,请他们谈谈意见。但他的眼角,一直在关注着蒋碧微的行动。 蒋碧微的目标十分明确,一是《孙多慈像》,一是《台城月夜》,后者是重点中的重点。《台城月夜》是画在三夹板上的,不好卷,她就让同学用旧报纸把它包起来,外面再结上细绳。在这个过程中,蒋碧微的举止,一直十分得体,临出门时,还特别向盛成和宜黄大师打招呼:“你们看细一些,记着要给我们悲鸿多提意见哦!” 徐悲鸿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毫无办法,只能眼巴巴看她把两幅画抬出门。“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向盛成说,“是不是一头时刻都准备咬人的母老虎?” 盛成无话可答。回身看宜黄大师,大师双手合掌,在一边视而不见。 本是好端端的一个上午,让蒋碧微给搅得谁都没有心思。 盛成格外不好意思,“正好在大学门口碰到了,她要来,也不好拦着她……” 徐悲鸿摆摆手,“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只有随它去了。” 大家不欢而散。 第二天,盛成放心不下,一大早就去丹凤街52号中央大学宿舍,到徐悲鸿住处,想了解他们夫妇回家后的情况。蒋碧微开的门,见是盛成,既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她把他引上楼,说:“悲鸿昨天回来就生病了,躺在床上,一晚上都没有吃东西。”又悄悄指指自己的胸口,哼了一声,道:“他呀,是这里面的病,你来得正好,也开导开导他。” 盛成问:“回来两人吵了?” “看你说的,嫂子是那种鸡肠狗肚,不讲道理的人吗?没有,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又回身指指客厅,“他的那幅画,我不是好好放着嘛,动都不敢动他的。”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盛成看到《台城月夜》放在客厅显眼处。画面上的徐悲鸿和孙多慈,他们身后的景色,以及画面强烈的色彩,和客厅和谐宁静的环境,极不协调。盛成没有说什么,但在心里,暗暗惊讶蒋碧微的精明和老辣。“真的是一位角色啊!”他对自己说。 徐悲鸿看见盛成,点点头,撑着从床上坐起来。 “不舒服?”盛成问。 徐悲鸿同样指指心口,“这种情形,让我怎么能够舒服?” 盛成劝他说:“你也应从嫂夫人角度想想,这种问题,女人最敏感,遇上了,真的难以克制。” 徐悲鸿摇摇头,“类似状况,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使不为孙多慈,她也有其他理由。”又说,“她逢人就抱怨我成天都泡在画室里,可老弟你看见了,像这种生活,像这种环境,我一个画家,不呆在画室又能呆在哪里?” “夫妻之间磕磕碰碰,牙齿咬舌头,哪家也避免不了,相互让让就好了。” “你一个单身汉,没有家庭生活经验,不懂里面的酸甜苦辣啊!”说到这里,徐悲鸿深深叹了口气,“我也真不明白,当年那样一个小鸟依人的少女,十多年下来,怎么会变成如此刁蛮撒泼的妇人?” 盛成只能不说话。 话题转到孙多慈身上,徐悲鸿眼睛亮了。“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错了,女子的‘德’不在于有没有才,而在于能不能善解人意。要说‘才’,孙多慈自然远远超出蒋碧微。但她性格温柔,心地善良,能够体谅人,照顾人,更是蒋碧微不能比的。说心里话,她在我的心中,真如天上一轮明月,行于其中,也随之变得亮堂,变得畅快啊。” 盛成笑笑,道:“老兄你这是初恋的感觉。果真两人到一起,具体事务缠身,要不了三五年,同样会发生变化。” “那你是对孙多慈太不了解了,她不是那种类型的女性。真的,我有直觉。” 盛成笑笑,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继续相劝。 从徐悲鸿家出来时,蒋碧微送他到门外。盛成对蒋碧微说:“嫂子,听我一句,两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夫妇俩,有什么事说不开?” 蒋碧微笑笑,说:“谢谢你的关心。真的没什么事。你认识嫂子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嫂子最通情达理。昨天我就对悲鸿说了,凡是他的作品,我是不会把它毁掉的。但我也声明,只要我还活在世上,这幅《台城月夜》,就不要拿出去给大家看。” 听到她话中有话,盛成只好说:“都怪我不好,给你们带来麻烦了。” 蒋碧微脸上虽浮着笑意,但话语却硬硬的不饶人,“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与你有什么相干?” 盛成听出话头不对,生怕再往下深入,匆匆逃离了他们家。 半个世纪后,几位当事人回忆1931年初发生在画家夫妻间的冷战,虽细节有异,但大格局和大走向基本相同。冷战的结果,是徐悲鸿与蒋碧微之间的情感隔阂,从相互容忍,升级到针锋相对的新阶段。 那段日子里,最痛苦的,当然是徐悲鸿。蒋碧微强行从画室带回来的两幅画,《孙多慈像》被卷成轴,悄悄藏到了保姆的箱子里。徐悲鸿虽多次翻箱倒柜寻觅,但始终没有找到。《台城月夜》画在三夹板上,收无法收,藏无法藏,蒋碧微索性放在客厅显眼处,让徐悲鸿过来过去,刺眼又刺心。蒋碧微的目的,就是要向徐悲鸿公开叫板:“我要让你知道,你不仅是社会公众人物,也是有家有儿女的人,不要为一时感情变异,毁了自己名望和家庭。即便你不顾惜我,你也要顾惜你那一对儿女。” 徐悲鸿懒得理会,进进出出,始终保持沉默。
关于《台城月夜》的结局,蒋碧微晚年在她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道:“至于那幅《台城夜月》,是画在一块三夹板上的,徐先生既不能将它藏起,整天搁在那里,自己看看也觉得有点刺眼。一天,徐先生要为刘大悲先生的老太爷画像,他自动地将那画刮去,画上了刘老太爷。这幅画,我曾亲自带到重庆,三夹板上裹上层层的报纸,不料被白蚂蚁蛀蚀,我又请吴作人先生代为修补,妥善地交给了刘先生。” 七十年后,徐悲鸿成为画坛一代巨匠,他的画作,只要是尺幅稍稍大些的精品,落槌价都是惊人数字。如《放下你的鞭子》、《奴隶与狮子》,拍卖价高高在六千万左右,《愚公移山》也拍到了三千万以上。倾注大师一腔激情,又是表现大师爱情故事的《台城月夜》,如果能保存下来,拍卖价恐怕还要创出新高。从这个角度,真的是可惜了。 自从那天在中央大学美术专修科课堂见到蒋碧微,孙多慈就预想到了后面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她读过许多才子佳人小说,国内的,国外的,情节发展至此,结局都是一样。后来到徐悲鸿画室来,看见原先摆《台城月夜》的地方空空荡荡,就知道她的担心已经变为现实。 徐悲鸿身心虽然疲惫,但看孙多慈进来,两眼还是熠熠生出光亮。“可惜了,真的可惜了。两幅好画啊。”他说。 孙多慈为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到他的对面,安慰他说:“画在先生心中,什么时候想动笔,先生还可以再画的。” 听她一说,徐悲鸿的心豁然开朗,他点点头,“是啊,她可以把我的画拿走,但她不能把我的心拿走。”立起身,他把两手叉在腰间,在画室里来回踱了几步。“好,说得好。我犯不着和这种女人怄气!”说得快活了,他把手向孙多慈挥挥,“给我把纸铺上,老师今天要为你画张画!” 孙多慈快活地笑了起来,“真的?先生还没有给多慈画过一张画呢!”于是,忙不迭铺纸,磨墨,然后静静立在一边,看徐悲鸿把笔提了起来。 是一张《睡猫图》。三两杂石,四五蕉枝,睡猫蜷曲卧伏,两眼似睁似闭,“清芳来入梦,嫱懒睡乡甜”,猫的懒散,猫的警觉,猫的乖巧,都在寥寥几笔中勾了出来。把自己心爱的女子比做猫,而且还是一只温驯的睡猫,既贴切,又形象,多少还有深爱不尽的意思。 孙多慈立在一边,心如蜂蜜,随他画笔舞动而波动。微微一团红晕,从她耳根处,一直浮现到她的脸上。 丢下画笔,徐悲鸿抱着双臂看了看,画境平和温醇,画意悠长深远,他自己也感到非常满意。之后他取出一方印章,在画面的左下方,两手紧压,重重地盖了下去。“这是我的一方闲章,仔细看看,能不能认出上面的四个字?” 孙多慈一眼就辨出来了,上是“大慈”,下是“大悲”。 “知道什么意思吗?”徐悲鸿问。 当然知道。但是绝对不能说。 这是徐悲鸿近日为自己刻的一方闲章,也是最可心最喜爱的印章之一。当初想到“大慈大悲”四字,他几乎快活地要大叫出声。看似平淡的四个字,既隐含了两个人的名字,又隐含了两个人的感情。夹于其间的“大”,可以理解为大爱无边,大爱无涯,大爱无时。 这,就是徐悲鸿对孙多慈最直接的表白。 孙多慈笑如小鸟。 徐悲鸿把孙多慈揽在怀中,轻轻抱了抱,说,“我仔细考虑过了,你还年轻,你不应该卷到这场风波里来。”又说,“老师希望你为他争口气,就把全部精力放到学业上来,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中央大学艺术专修科。老师等着你!” 孙多慈深深感动了,她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眼里闪着泪花,她使劲地点着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