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4月12日,星期三,孙多慈还在学校上课,下午两点多钟,父亲孙传瑗到国立中央大学来看孙多慈。 “爸爸,你怎么来了?”孙多慈一脸惊讶。 “正好来南京办一些事,想起今天是你二十一周岁的生日,就绕到这边来了。”孙传瑗说,“正好也代表你妈妈和你哥哥,陪你吃碗长寿面呀!” “还是爸爸有心,始终挂念着女儿!”孙多慈快活地尖叫起来,也不顾在场的同学,上前一把抱住了父亲。 这之前,1月28日,农历正月初三,徐悲鸿携夫人蒋碧微,由上海乘法国ANDRELEBON号轮船,前往欧洲举办中国绘画展览,第一站就是法国巴黎。寒假之前,徐悲鸿就把行程安排告诉了孙多慈。寒假结束回到学校,又收到徐悲鸿寄来的明信片,叙述在船上,副船长TEULON先生带他们参观舱内机器的印象。“则舟中咸水淡水冷热水之置管,一切电器之衔接,气象所指,历程所经,时局变迁,商情起伏,凡有便利,靡非人为。纯乎一城市设计,而不容有一隙闲地者也。方之世界五七万吨大舟,此仅二万四千吨之中型耳,其结构精密完美已如是。而此类造船师有多量杰作,流行于世,世人身受其惠者且不可胜计,顾其名不为人所知,亦无人询问其名者。而末世之艺术家,画几枚颠倒之苹果,畸形之风景,或塑长头大腿之女子,便为有功于文化。两两相较,其道理不特恒人所不解,即不佞亦深为惶惑者也。惜此类艺术家,无是机缘,令人一度自省也。”简简单单的一次参观,徐悲鸿凭艺术家的敏锐力,举一反三,引出作画的道理,也引出做人的道理。孙多慈反复读来,对徐悲鸿更心生敬意,但也由此加重对他的思念之情。 父亲孙传瑗的出现,让她那愁苦之心,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 孙传瑗本是想让女儿“情调”一次,寻一家西餐厅,上一盘生日蛋糕,点二十一根蜡烛,再让她为未来的生活,默默许上一个愿。但孙多慈不稀罕这种浪漫,“如果请我吃西餐,还不如请我去夫子庙,来南京一年多,我都快馋死了,从来没有畅畅快快吃过那些小吃。” 于是父女俩坐车赶往夫子庙。 孙传瑗虽然来南京多次,也来过夫子庙,但像这种形式逛街,还是头一次。女儿孙多慈到底还只有二十一岁,不仅爱吃,会吃,而且能吃。沿街各色小点,只要看上去舒服一点,她都要来上一点。逢味道特别的,还转过头,硬要往父亲的嘴里塞上一口。转了一下午,天黑了,灯亮了,她的吃兴依旧不减,几乎所有小吃摊,都要驻足看一会。孙传瑗跟在后面付账,虽然有些累,但幸福,快活,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 南京的小吃以“小”为特色,不讲究排场,但讲究口味。外观在其次,能不能“吃”,好不好“吃”,这才是最重要的。徐悲鸿曾经向孙多慈说过,南京人的吃,可以“刁钻古怪”来形容,同样的小吃,到南京,不同的佐料,不同的做功,不同的火候,吃出来的味道,也就大不一样。 转累了,吃足了,问及感觉,孙多慈嘴里只蹦出两个字,“深刻”。 孙多慈的“深刻”,能说出道道。多少年后,战乱动荡,父女俩流落到浙江温州,回忆起南京小吃,孙多慈还能把当天吃过的东西,生动传神地表述出来。 孙多慈说,“糖粥藕”要的就是那份香甜,糯米熬出来的粥,虽汤稠如浆,但米粒分明。藕为大节,入碗前,切成薄片,加以红糖,拌入粥中。淡紫色,深褐色,淡绿色,色色入眼,香香入鼻。孙多慈又说,“蟹壳黄”要的则是那份香脆,同样是烧饼,它的揉面之工多了一分韧劲,它的烘烤之力多了一分巧劲,形如螃蟹,色似蟹壳,一咬即碎,香溢满口。孙多慈还说,“卤茶蛋”不是什么鸡蛋都能用的,真正的食家,非要当年母鸡的头生蛋不可。先是泛煮,后去壳,划口,然后加各色调料文火慢煮,这时候拼的是耐心,没有七八个时辰,香味根本透不进去。“回卤干”更是孙多慈的心爱,豆腐剖成薄片,油炸成形后,加料回煮。用的也是文火,越久味道越好。最绝之处,是料中要放黄豆芽,以取其清香,取其鲜美。“南京干丝”看似普通,但能做到“嫩而不老,干而不碎”,那就是厨中高手了。豆腐自然需要特制,没有韧劲就没有嚼头。干丝切得要细,细还不能断,一筷子夹起来,有形有物。再浇上小磨麻油和“三伏抽秋”酱油,就能诱出你的口水了。南京干丝有好多种,简单的,只分素荤,复杂的,则延伸出烧鸭干丝、开洋干丝、笋干丝、冬菇干丝、蟹黄干丝、鸡肉干丝,等等,不胜枚举。以豆腐为原料的小吃,最有名的当是“豆腐涝”,南京声音拐,听上去又是“都不老”,也有叫做“豆腐脑”、“豆腐花”的。“豆腐涝”不是南京独有的小吃,但是在南京,加入虾米、榨菜、木耳、葱花、辣油、香油等多种佐料后,色泽亮了,口感醇了,咸淡辛辣,恰到妙处。 当然,到南京,最不能不吃的,就是盐水鸭。父女俩在夫子庙安排的压轴戏,就是这道南京名吃。酒店叫“小雅轩”,窗外便是夜色中的秦淮河,春柳绕岸,灯笼高悬,悠悠竹丝弦乐,顺河水轻轻飘过来,有诗情,也有画意。一盘盐水鸭上桌,先看到的白嫩之色,后闻到的是鲜美之香,父女俩都忍不住伸出筷子。一口咬下去,果然肥而不腻,酥软香嫩。不过南京的盐水鸭,中秋前后才是极品,因是桂花盛开季节,又称“桂花鸭”。《白门食谱》记载:“金陵八月时期,盐水鸭最著名,人人以为肉内有桂花香也。” 孙传瑗要了半壶老酒,两杯下肚,脸上便有了醉意。“父亲此次来南京,还想和你说件事。”他的眼中充满慈爱,“今天你满二十一岁,吃过这餐饭,也就是二十二岁的人了。老大不小的,个人问题是不是也可以考虑考虑?”又说,“爸爸妈妈没有什么特别要求,只要你自己满意,以后在一起能好好过日子就成。” 孙多慈一块盐水鸭咬在嘴中,含含糊糊答道,“你放心,我自己的事,我会把握的。” 孙传瑗故意打岔,“怎么,有意中人了?快跟爸爸说说,是不是中央大学的同学?” “没有啦!”孙多慈脸上泛起红晕,“我是说我会把握的。” 孙传瑗说:“如果说条件相当的同学,你也确实可以考虑。你妈妈也希望暑假能带一位回来给我们看看。” 孙多慈撅了撅嘴,“干什么嘛,怕我嫁不出去?”
孙传瑗笑笑,把话头转向了徐悲鸿。“报上说徐教授带夫人又去欧洲办画展去了,怕一年半年不能回来吧?”又故意加重语气,道,“徐教授的夫妻关系真的美满,每次去国外都与夫人同行,让人羡慕呀!”说这话时,他的眼光一直放在女儿的脸上,想看看她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变化。 父亲问这话时,孙多慈确实心动了一下。徐悲鸿与夫人同行,半年一年不能回来,自己有必要把那一份感情放在他的身上吗?也许自己是该如父亲所说,尝试一下和其他男同学深层次接触,或许从此能将徐悲鸿忘掉?而更重要的,那一刻,她突然看到了父亲两鬓悄悄生出了白发。“平生爱女胜爱男”,面对这样的慈父,她怎么能忍心伤害他那颗已经苍老的心? 后来孙多慈把自己的这个念头,悄悄说与李家应听,得到了李家应的大力支持。“你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我也觉得你没必要把心思放在徐悲鸿身上。有合适的男性朋友,你也不妨处处看,也许能得到不一样且更能让你深刻的感受呢?”说到这里,她抱住孙多慈的肩膀,贴在耳边追问,“会不会已经瞄准了对象?我看你一定是瞄准了,说说看,是谁?” 孙多慈笑而不答,她的心中,确实有一个对象,这就是四川同学屈义林。 最早知道“屈义林”这个名字,也是从徐悲鸿的口中。 屈义林与孙多慈一样,也是1931年夏报考国立中央大学艺术专修科的,不过这位来自四川的考生,报考的是西画组,并想直接进入三年级。在此之前,屈义林就读于成都高师和上海美专,后者是私立学校,按当时规定,私立学校的学生,没有资格报考国立学校。而在成都高师,屈义林读的是国文部,国文部的成绩,又不能转入中央大学艺术专修科。屈义林失望之余,更有几分苦恼和彷徨。就是在这种情境中,屈义林给徐悲鸿写了一封信,“抱璞空山,寻师万里,愿借阶前尺地,小试英才;莫令一纸空文,有负贤望。”字里行间,言辞真切。徐悲鸿被深深打动了,当即回函,同意他缓交转学成绩,先行取得考试资格。 孙多慈和屈义林在同一素描考场,他们都记得,那天徐悲鸿特别庄重,身着一套深青色西服,胸前打着黑色领结。快步走进考场后,他用威严但又充满慈爱的目光,将考生巡视了一遍。那天的素描对象,是位短须老人,老人半裸上身,坐在一张条凳上,搭在膝盖处的右手,捏着一杆黄烟袋。左手轻抵在大腿上,仿佛正在沉思未来生活。素描考试要求,所画人像大小和位置要适当,人物动态及其形体结构与比例要准确,并要求通过明暗调子,突出素描对象主体。当日考试完成,次日上午成绩和试卷同时公布,孙多慈列在第一位,紧接其后的,便是屈义林。 但孙多慈与屈义林交往不多,孙多慈是徐悲鸿的门生,屈义林是潘玉良的高徒,不在同一间教室,偶尔相遇,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而已。 如老掉牙的故事一样,他们的相交,也是从图书馆开始的。据屈义林晚年回忆,那天他来中央大学图书馆查阅资料,一抬头,看见孙多慈在另一侧做功课,两人便对视一笑。那天图书馆人不多,四处都有空座位,但孙多慈坐的那张桌子,不一会就挤满了男同学。自然看书是假,看“花”是真。孙多慈也发现了其中异常,收拾起书本,移身到屈义林身边坐下了。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你到图书馆来,总有些男生要往你身边粘,甩都甩不掉,烦死人了。”孙多慈向屈义林解释。 屈义林说,“同性相斥,异性相吸。何况你相貌出众,才华出众,是中央大学排得上座次的校花,仰慕者自然多了。” 孙多慈带着微微恼怒的神情,轻轻瞪了他一眼,“别人笑话我,你怎么也笑话我呢?” 屈义林急得脸通红,“没有,我说的是真话呢!”又问,“每回都和你在一起的密友呢,今天怎么放单飞了?” “你说李家应呀,她是我的老乡。她呀,重色轻友,今天和男朋友约会去了!”说到这儿,半掩着嘴,悄悄道,“待会我回宿舍,你做一回临时保镖,如何?” 屈义林自然求之不得。 孙多慈说,“我读过你的一篇文章,里面好像有两句诗,‘国破家亡亲老病,情天孽海佛修持。’很有感染力。” 那是屈义林写的《游杭写生日记》,全文发表在国立中央大学校刊上。孙多慈说的诗,就是其中的《谒曼殊墓》,全诗共八句,“断桥髠柳夕阳迟,剩墨犹怀燕子师。国破家亡亲老病,情天孽海佛修持。袈裟点滴胭脂泪,江海才华性命丝。异代几人同索寞,荒台留我不胜思。”知道孙多慈也关注自己的这篇文章,屈义林很兴奋,“我的那些文字,摆不上桌面的,让你见笑了。” 孙多慈说,“我原来也喜欢文学,中学时,还在当地报纸上发过文章。本来上中央大学,是准备报考中国文学系的,因为没考上,所以才转报艺术专修科。” 因为有这一次接触,两人的交往,就频繁而自然了。 屈义林把他们的见面,戏称作“单飞”,单飞的地点,或是图书馆,或是工字楼素描教室。只有一次意外,孙多慈居然寻到屈义林他们的第五宿舍来了。孙多慈住在北极阁山下石婆婆巷的女生宿舍,与第五宿舍相隔有两华里,沿鸡鸣寺附近的小路,过铁道,还要穿越农场的一片菜地。那天孙多慈穿一件粉红色上衣,下罩深色底彩花宽敞长裙,头上还插有一朵朱红小花。孙多慈平常多淡妆素裹,是出名的素面美人,今日艳妆浓抹,则有另一番娇艳照人的风采。第五宿舍的男生一片惊呼,全涌到走廊外,眼巴巴看着她落落大方地走进屈义林的寝室。 孙多慈此次的借口,是向屈义林借阅《美学》笔记,但她真正的目的,是想让李家应认识屈义林。 不多久,李家应也尾随而来。
李家应对屈义林的感觉不错,就是嫌他一口四川话粗声硬气。反过来,孙多慈和屈义林接触越多,越是找不到感觉。她把他称之为稚气未脱的奶油小生。 1934年4月,艺术专修科西画组二十余名同学,由潘玉良带队,前往北平旅游写生。孙多慈本不想去,但见屈义林真情相邀,最后还是同意了。写生队的团长是吴鸿翔,副手便是屈义林。吴鸿翔高孙多慈一届,在艺术专修科,也是出名的才女。相比之下,吴鸿翔口能说,手能做,特别精明能干。临出发的那天早晨,写生队的同学都坐上大汽车了,孙多慈却久久不见人影。后来李家应气喘吁吁跑过来,说孙多慈生病了,高烧不退,现正去医院看病呢,不能随队前行了。吴鸿翔对孙多慈本来就有一种抵触情绪,有此由头,更是借题发挥,把孙多慈数落了一番。屈义林自然为孙多慈说话,红着脸和她争了几句,两人为此还闹个不快活。 此事后来让孙多慈知道了,过意不去,硬借此理由,请屈义林吃了一餐饭。本来也邀请了李家应的,但李家应说不想当电灯泡,回绝了。 那之前,北平旅游写生队的作品,在《黑白画刊》上出了一期“北游写生专辑”,屈义林发的是水墨《牛车图》,画上的题款,生动而风趣地道出北行印象:“三石麦,五匹布,换来驴马帮牛步。一旦风沙起,移山复改路。南人不识北人情,请听牛车呜咽哭!”孙多慈虽然没有去北平写生,也有一幅黑白画《美人鱼》在专辑上发表。画面以黑为底色,人身鱼尾的美人鱼,独坐海边礁石,一把七弦琴,轻弹慢拨,余音袅袅,与一钩斜月相环,与四卷浪花相涌。美人鱼的身躯和面庞,以及整个画面的意境,无处不体现着一个“美”字。后来这期“北游写生专辑”,经法文教授徐仲年推荐,又在上海《美术生活》以专刊形式推出。 席间,屈义林谈到了孙多慈的《美人鱼》,问:“你怎么突然生了这个构思呢?” 孙多慈笑笑,道:“自张华《博物志》讲述美人鱼故事以来,文坛那些作家,个个都喜欢用此典故。倒是我们绘画,以美人鱼为题材的不多。想到了,觉得很美,就画了,没有其他。” 屈义林本想和孙多慈开玩笑,说她就是那条美人鱼,但话到嘴边,看孙多慈水汪汪的两只大眼睛望着自己,又低垂下来,闪动着长长的睫毛,好像陷入深思,便咽回去了。 “这位内敛而宁静多感的才女,可能还不知道,那波谲云诡的茫茫人海,正张着巨口等待每一个年轻纯洁的美人鱼呢!”晚年屈义林回忆至此,还忍不住发出深深感叹。 这年暑假,孙传瑗让女儿陪自己上庐山,说是避暑,其实是为孙多慈提供一个写生机会。孙多慈专门从庐山给屈义林寄来一信,信中有她对庐山的感受,“难得清游陪杖履,好从真面仰银河。”在信末,她有意无意附了一句,“不知义林同学有无游兴?” 孙多慈是个细心的女子,她的这种安排,说到底,就是做给父亲看的。可惜屈义林当时正忙着落实工作,回信表示了歉意。“我只觉得,像我这样的一个穷学生,在名门世家的老先生面前,难免有许多拘束。而且,这时我在中大刚毕业,何去何从,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因此,我迟疑几天后,才简单作复,说我事忙不能去庐山。”晚年,在自传《义林奇遇九十年》中这样记述。 而孙多慈,接到屈义林的回信,反倒轻松地舒了口气。后来她与李家应谈到此事,说自己虽然对屈义林没有反感,但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对他产生爱意。她总觉得屈义林缺乏男人应有的宽广胸怀和胆略。而这种宽广胸怀和胆略,似乎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 李家应就笑,说,“你呀,这是典型的恋父情结。” 孙多慈伸手打了她一下,但想想,自己对徐悲鸿的那份依恋,似乎生来有之,也许真的是从父亲身上转移到徐悲鸿身上来了? 索性什么都不想。 关于这段感情,屈义林后来写过两首《梦中杂诗》,一首为:“问字寻幽人似玉,颠肠倒肺语如莺。鲛绡漫掩青珠泪,蟾阙空留朗月明。”另一首为:“两鬓清霜满面尘,年年旧梦与愁新。合是相忘莫相忆,春风野火遍啼痕。” 1934年夏末,徐悲鸿与蒋碧微由苏联返回中国,8月17日,他们乘坐的皇后号抵达上海新光码头。20日,他们回到阔别二十个月之久的南京。22日,南京文艺界召开欢迎大会,陈树人、褚民谊、张道藩、罗家伦,以及中央大学艺术专修科全体师生,文艺界代表谢寿康、许士祺,加上新闻界记者,共九百余人,参加了欢迎大会,宗白华致欢迎词。 欢迎大会上,有两个人的心情和别人不一样。这两个人,一个是孙多慈,她的目光始终放在徐悲鸿的身上。另一个是张道藩,从始至终,几乎是不眨眼地注视着蒋碧微。 这是徐悲鸿与蒋碧微婚变的另两位主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