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大病后,尚未痊愈,夜静灯明,我陪她并坐沙发上闲话,话题总围绕共度过的50个春秋往事。我先学工程,弃而从艺,一味苦恋美术而不考虑生计,真是太任性了。我们恋爱时,她的父亲就担心学艺术的日后总是贫穷,为她着想,不同意我们的结合。她年轻单纯,也任性了,随我投入了预料中的贫穷苦难之海。人生一瞬,今日白发已满头,不意我的画价不断上涨,我成了海内外商人眼中的唐僧肉,被啮咬得遍体鳞伤,我们几乎遭到杀身之祸。 约四年前,自称“来自国防前线的战士”送来一封信,要我给他们战士画若干幅画,必须精品,同时告诫我考虑我及我家人的安全。我们报了案。感谢北京市公安局同志们经几个月认真、细致的侦察、研究,某一天,他们突然来到我家蹲点,说“战士”当天就可能上门作案。吓得我家小保姆直发抖。大约过了一小时,公安人员手中的电话报警,告知案犯已在来我家途中被截获。据后来报道,这伙案犯中的主犯在济南已有杀人前科,早在被追捕中,这次被获,很快便被枪决了。 70年代末,为人民大会堂湖南厅制巨幅湘绣韶山,湖南省委邀我到长沙绘巨幅油画韶山作绣稿。我被安排住入湖南宾馆,因那里的大厅便于作巨幅油画。画成后,湖南宾馆要求我作一幅巨幅水墨悬挂厅堂。我便作了巨幅《南岳松》,画面大于整张丈二匹宣纸,宾馆酬我一箱湖南名酒白沙液。此画曾发表于某刊物,事隔二十余年,渐渐淡忘。终于出事了,约两三年前,有妇女携女儿从湖南来京找到我家旧居,哭哭啼啼要见我,我儿子接见了她们。湖南宾馆那幅《南岳松》被换了一幅伪作,在宾馆开省政协会议时,被一位有眼力的政协委员发觉,于是案发。后来破案了,人、赃俱获,巨画尚未出手,案犯就是来京找我求诉的那位妇女的丈夫。当地估价此画值100万元,盗窃物价值100万元,该判何罪?我没有接见不明其真相的啼哭妇女,我也无由插入案件。后来案犯的律师又从湖南赶来找我,我也无接见的必要。事隔大约两年,不相识的案犯从狱中给我来信,表示忏悔,并说出狱后要学习绘画云云,我愿他先学做正直的人。 作完巨幅油画韶山,湖南省委征求我对报酬的意见,我只提一个惟一的愿望:派一辆专车让我在湖南省内寻景写生。就是这一次,我无意中发现了张家界,大喜,撰文《养在深闺人未识——一颗失落的风景明珠》,发表在1980年元旦的《湖南日报》。后来张家界扬名海内外,成为旅游热点,最早的导游手册上,将我的撰文列于篇首。我们在张家界住在工人们的工棚里,我借工人伙房的擀面大案板,由几个人帮助抬到大山脚下当写生画板,画了几幅水墨风景。其中宽于2米高于1米的一幅,曾公开展出,印入画集,后经人要求赠给东北某大宾馆,还付给我300元材料费。事过二十余年,几个月前,由友人介绍求我给鉴定一幅画,说那画来自哈尔滨外事办公室,原来就是那幅宽于二米的张家界,大幅画被叠成了一本杂志大小的一厚叠块块,这能是堂堂正正拿出来的吗? 北京一家著名周刊××年纪念时,我应邀赠了一幅《春笋》,并被印入该刊纪念刊中。约四年前,海外藏家买到了这幅落款××周刊纪念的作品,消息反馈到周刊办公室,感到惊讶,一查,此画曾由某美编借出,留有收据,便问这位美编,答:此画由吴先生本人借去出版了。追问:应请吴先生写个借条。答:吴先生已定居香港。办公室很快与我直接取得了联系,眼看破案在即,美编说画已取回,他照印刷品仿了一幅伪作。 故事实在数不清了,我曾在《光明日报》发表过一文《点石成金》,倾吐情谊被金钱吞灭的悲凉。新故事仍在不断发生。由于价高,买方千方百计通过各种渠道要让我亲眼鉴定,因之海内外接连不断寄照片来请我鉴定,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伪作,偶有真的,则其间往往潜藏着令人惊讶的故事。有些画商也许会感到请吴冠中鉴定他的作品,总说是假的,我能冒领儿女吗!我觉察冒我名的伪作正在大量繁殖,蛆虫的繁殖速度何其惊人! 《西游记》其实早就告诫人们,唐僧肉是苦的。据说朵云轩也在诉苦,他们不得不吞下自己酿造的苦酒、黄连。 老伴体弱,说多了话便累,我们不想再回忆如许丑闻,倒是在丑事中,我们更了解到人际关系的底层。善良的人们,年轻的朋友,你们见到的人不少,你们几曾见过人的心魂?我不幸而成为唐僧之肉,却有幸窥见了形形色色的白骨精、黑骨精,光怪陆离的人间幻变之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