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就有友人介绍我去皖南明清古村看看,因知道我这一辈子爱画民居。这回终于偕友数人成行,住进了宏村。江南的粉墙黛瓦、山墙参差,这里应有尽有,村中心是个大水塘,成了今日闹市。这闹市并非商店林立,而是绕塘一圈挤满了密密匝匝在写生的美术青年,满地画具狼藉,几乎没有插足的余地,令行人驻足,叹为观止。早听说学画的年轻人已抛弃写生,只依赖照相机了,何处刮来一阵旋风,令全国各地美术院校的师生都来这古村写生?不过不少学生确备有高级相机和手机,有的一面写生,一面翻开相片、画册对照着参考。景物均被人群遮掩了,我利用黎明与傍晚悄悄去观察,凝视老屋、故宅、人家,不无冷落苍凉之感,这时候,却一个写生的学生也没有,他们大概集体下班了。落日的余晖染红了破旧屋宇的几处角落,返京后作了油彩和墨彩各一幅《残阳如血》。
因为是旅游主宰,几处高门大宅均售票参观。欣赏了古代别具匠心的建筑特色后,发现人去楼空,今日已不宜起居,任耗子自由穿梭。通过介绍,我爬上一家内院的顶楼,那木建凉亭甚小,楼梯窄而陡,须靠双臂之助才能攀上。登高一望,高山做了屏障,全村尽收眼底,这是山间村,因交通闭塞,才保留了村之原貌。大地上任何一个偏僻的角落都躲不开现代交通的冲击,一些古老的村落也将因其稀有而被旅游者捕获,成为现代人们观赏、休闲的佳处,于是其古朴之风日益消逝。
有一道山泉流进村子,在村中迂回曲折,家家门前或后门都能利用这条极窄的清泉,饮水、洗刷、倒污水,都在这条水沟里。据说当地申报联合国保护,这水沟也被宣称属优越条件之一。如果谁家洗刷之物含毒,这毒也便分布全村,故居民说,最好在清晨取水,晚了水就不干净了。唇齿相依,命运与共,但谁也保证不了水沟的清白,更加游客日增,傍沟行人不绝,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为旅游,须竭力保持原貌,谁家因娶亲盖了两层新楼,被迫拆除,今日村民不得不像古人一样活着,似乎生活前朝独好,在今天的村落里复活古人,这是一道异常的风景线。不久前我去了一趟海南岛,那里一个突出的矛盾也是“保”与“拓”,一面要发展开拓,另一面要保持原貌特色,主管部门都为之伤脑筋。这是传统与创新的老问题、大问题。显然,继承绝非创新,这是两个根本不同,甚至相悖的概念。创新属今天的必须,而继承是对昨天的怀念,当然也包含着发展旧有的优点。民族形式依然是一个巨大的偶像,我自己亦属于民族形式的膜拜者,因我生于我们民族受欺压、侮辱的历史时代。强调民族形式,实质上是缘于爱与怕。爱固有的文化,我们最先是吃固有文化的奶,能不爱喂奶的母亲?怕,怕的是自己民族被蔑视、消灭。我们尊重每一个民族,如果遗漏了一个,后果严重。当民族走向衰颓之际,惟恐被淘汰,特别强调自己固有的一切,便抗拒外来的侵入,因为怕。理论的争吵实际无济于事,只能通过无数勇猛的作者在实际中探索,吸取古今中外之优,创造出既现代又具传统意味的新样式来。有出息的子孙必将创造辉煌的今天,我们不再靠祖爷爷的遗产度日。珍贵的遗产当然要保留,但是遗产未必都珍贵,也不是说古物多多益善。如某地某处发现了一具古尸,是难得的文物,如果埃及木乃伊的数量超过了今日的埃及人,则埃及人无地自容了。
抢救文物的呼吁是由于不重视文物,不重视固有文化,而重视和保护固有文化的根本途径,应是发展和创造。我们拥护世界文化的多样化,多样化中才能容纳我们自己的文化,但明天的多样化的内容将不同于今天,因为“淘汰”与“新生”在左右着多样化的内容,一味吃老本,将在多样化这条活水长河中被淹没。保护一个古村作为旅游点,一时火爆,经济效益令人羡慕,于是大家来仿效。宏村、西递附近有好几个类似的村庄,入村都须买昂贵的门票,我们转几个村子,就像周游列国,每到一个村先要办理护照签证:缴费。
张艺谋导演的《菊豆》就是在那边一个村子里取的背景,今日祠堂里还陈列着剧中的染坊道具及剧本广告。老房子由于文化人的慧眼青睐而声名远扬,那么多摄影师来拍照,那么多美术青年来写生,于是兴起了众多家庭旅馆,到处布满了卖旅游纪念品的摊贩。这使我想起了周庄,早年周庄冷落、幽静,我住下写生10日,后来在《中国旅游报》发了一篇短文《周庄眼中钉》,是呼吁拆除镇中央一座煞风景的水泥平桥及其上的铁皮商店。这钉子终于真的拔掉了,周庄进入了旅游胜境,并很快成为热点,今日已是人山人海的闹市了。我忍不住又写了一遍《魂兮不归》,感于周庄失尽应有的安宁。这些皖南的古村正步周庄后尘,前景如何,受控于钱的魅力,“保护”也只是为了增加旅游收入,古村不成木乃伊,则该有怎样的新生后代呢,似乎尚未引起人们的关怀。
2001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