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前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抒写了白头人的悲凉。
唯有人,才知道自己最终要死亡,但人活得最活跃,创造最大。到底是由于生命短促而努力创造永恒的业迹,还是为了在短促生命中活得充实而创造了业迹,毋须分析因果,总之因此促进了人类的进步,明知自己要死去的人类比不知道自己会死去的禽兽活得更积极。
死,离得很遥远,近乎抽象。人们一股劲奔向幸福,为了奔向幸福,不断遭磨难,于是孟子安慰我们:“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曾是我们中小学时代的座右铭。可是当年丰子恺的一幅漫画触动了我的心弦。他画一个人在跳过阻碍往前奔,但前面的障碍一个连一个,一直排到遥远的地平线上,那终点却是一个坟墓。可敬的丰先生决非教唆犯,教年轻人消沉,但他禁不住揭示了生命历程的真实。如果人是永远不会死的,不知哲学和宗教将有怎样的大转变。坟墓反正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当前首要的事是求学、成长、发展。但眼前却是没完没了的困难,谈不上享受青春。人,似乎永远生活在“希望”之中。罗曼·罗兰说:“英雄常食苦难之面包。”他和孟夫子讲的是一样的,给人很大的鼓励。然而吃了一辈子苦难的面包,忙白了少年头,与闲白了少年头有什么区别呢,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白头人。早有人看穿了这一层,不如及时行乐,法国也有一句谚语:“年轻时,该玩玩。”吃苦面包呢,还是玩玩呢,不同的选择形成了人间万象。
原始社会靠集体狩猎生活,失去体力的老人分不到食物便只能饿死,甚至据传有杀戮老人的风俗,因老人成了集体谋生的累赘。自从知识成了力量,其价值远远超过体力时,积累了知识的白头人得到社会的珍视。今天我们的白头科学家、学者早成了国宝,而他们永远忘我于自己的探索中,不知老之已至,该享点人间清福。画家塞尚死于写生中,最后一次写生遇雨,被乡人救助,归而病故。数十年间我曾经常在深山老林作画,有时怕碰上老虎,老虎无天敌,它无忧无虑吧,但它终归要老死的。我曾梦想在什么山洞里发现寿终正寝的兽之王,想看到强者之死的悲壮吧,可惜从未遇见。
将人生比之白驹过隙,无疑是老年人的惊觉。当发现自己真的老了,有点不可思议,青春不就在昨天吗,如何倏忽间成了白头人了,而且是真的,再也退不回去,绝无挽回余地。青少年时代路上遇到老人,让他们的路,觉得他们已不中用,是弱者,先让他们过去,而心里并不重视他们。今天居然自己也已排入这被让路者的行列中了。“白发多时故人稀”,老同窗老同事老朋友的讣告陆续传来,不无悲凉,也就想到自己的死亡,并开始注意别人面对死亡的心态。夏衍自己不想当人瑞,尤其怕当植物人,他认为创作的熄灭意味着生命的结束,我想不少人有同感。但在安乐死未获得通行证前,人们不幸面临最后的痛苦的死之劫难时,真是无奈。我开始欣赏退休的老人们下棋、打牌、种花、养鸟,他们将白头生活安排得颇有条理,而我自己却日益苦闷,挤不出奶的牛便连草也吃不进去了。张爱玲与我同年诞生,我不认识她,她所咀嚼的一天天枯萎的滋味我想不少人也曾品尝过。安宁的死不易得,达·文西说:“一日的劳动可获得安眠的夜,一生的劳动可换取安宁的死。”有人作恶多端发了横财,晚年以修桥铺路来赎罪,祈求能升入天堂而安宁地死。
又是春节,每年春节的拜年电话,一致祝愿健康长寿,诚然,人们一年比一年更关怀白头人的健康,愿天下白头人在人们善良的祝福中,鲜花簇拥中驾驭永生!
1997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