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自己的家门都找不到了!村人给我指出那简易的二层小楼,楼尚未粉刷,通体暴露着粗糙的土红砖。下乡后,一路上不都是这样彼此相仿的房屋吗,怎么它就是我的家呢?我童年的家墙面是灰白色的,大门两旁各有一个安放马灯的壁笼,就像两只眼睛,老远就盯着我,它认识我,我也认识它。 然而小红楼确实是我的老家了,苍老憔悴的弟弟正伏在门后的竹椅上,病痛折磨得他额头直冒汗珠。我因事到南方,绕道回乡来探望他的病。先听说是胃癌,后来情况一度好转,可能不是癌,也许诊断不确切。因为今天将见到病重的弟弟,昨夜在旅社里通宵睡不着,而且真的听到了乌鸦叫,我估计着他的病的最坏的情况。情况确是很坏,他阵痛不绝,见了我,汗珠和泪珠滚成了一片。我默默守着他,但挤不出几句话语。 就这样守了几个小时。趁他痛得稍缓和时,让他安静片刻,我溜出了后门,到我们童年常去的河畔。那里本来有一个圆顶的水车棚,父亲常让我们看守水牛拉戽水,我们赤着脚坐在水车上,被牛拉着团团转,加一鞭便转得更快,那比北京中山公园里坐假飞机兜圈子还好玩呢!现在,车棚不见了,旁边的杂树灌木丛也不见了,变了毫无遮掩而模样呆板的一片菜地,孩子们再到哪里去掏鸟窝?水面上依旧有浮萍与野菱,但河道似乎窄多了,两岸的杂草显得稀疏了,神秘消失了! 神秘消失了,关帝庙消失了,设在吴氏宗祠里的我的母校消失了! 我的母校里有好几个高墙深院,里面比百草园和三味书屋更有趣,尤其有两棵硕大的桂花树,树冠一直升过屋顶。一棵是银桂,乳白色的花,一棵是金桂,金黄色的花。秋天,人们在一里路外就说闻到吴家祠堂里的桂花香了。现在,两棵桂花一齐被砍掉了。又是秋天,遍野金黄,稻香扑鼻,怀念桂花香的老年人似乎不多了。桂花之被砍掉由于祠堂之被拆除,祠堂之被拆除由于改建新楼。正在建造中的新楼有着许多亮堂的教室,教室前有平整的操场,操场上正挤满了蹦蹦跳跳的儿童,孩子们全不怀念桂花树,更未见过关帝庙。50年后,他们也会感到童年的“神秘”的消逝吗? 我感到太孤独,便寻到当年一同拍皮球和踢毽子的一位老同学家去。别人说他还健在,果然他正在自己门前的石场上翻晒谷子。人老了,无论胖瘦,骨骼脸型不变,凭我对造型艺术的长期探索,一眼就认出他来了。白发、皱纹、驼背、缺牙……所有这一切,都不妨碍我立即看到了当年壮实活泼的小伙伴。 “你寻谁家?”他凝神注视我。 “我是冠中。” 他“啊”的一声丢掉了扫帚,紧紧地拉着我的双手拖进了他的家,他自己住在最小最简陋的屋子里,却高兴地领我看他家漂亮的房间。那是他儿子、儿媳和小孙孙住的,屋里有收音机,墙上贴满了大幅彩色美人画片。 “你是搭汽车来的吧?” “是啊,想不到汽车一直能通到家乡了!” “城里吃得好,你怎么这样瘦,太节省了吧?”他一面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纸烟让我吸,我说不吸,他认为这又是太节省的证据。他自己点燃烟,吸了起来。于是我问他当年的同学和老师们的情况,他如数家珍地详尽地谈到他们各式各样的遭遇。如有司马迁的笔法,满可以写下一部小人物60年变迁史。人生60年,太短了! 我突然想起弟弟的阵痛大概又发作了,便匆匆告辞回家。当我走得离他家已相当远了,仍隐隐听到他在屋外高声地向邻居们描述:“我正在翻稻……还问他你寻谁家……” 载《羊城晚报》1983年2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