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的普适之道
文/舒阳 美术评论家,策展人
在20世纪之前,水墨绘画是中国传统的主流绘画方式,形成了完整的文人画的价值系统。西方绘画进入中国后,在20世纪随着西画教育的系统化而逐渐确立了其与水墨画并行发展的中国绘画主流的二元格局。期间伴随着绘画理念的民族化与西化之争,以及林风眠提出的“中西结合”的解决方案,这种二元格局一直没有完全消除。虽然在艺术手法上传统的中国水墨画与西画相互有所借镜,但伴随19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艺术的兴起水墨画与西画基本上仍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评价体系。这种评价体系的不兼容,致使水墨绘画的当代实践或当代化得不到充分的探讨。艺术家伊瑞的水墨绘画实践,也许能为我们提供新的中国水墨当代化的蓝本。
伊瑞(Jiří STRAKA)是一位生活在北京的捷克艺术家,他的绘画作品以水墨为主。伊瑞在捷克九年制的小学时代,就对中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时看到中国食品包装纸上面印刷的汉字,就会让他感到无比新奇。1984年伊瑞在布拉格开始了他四年的美术中学生涯,学习版画专业。在美术中学期间,伊瑞延续了他对中国的热情。通过诸如捷克1960年代出版的中国水墨画家黄宾虹、齐白石、李可染的画册以及观摩中国的古代绘画,伊瑞特别对中国的传统水墨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一位捷克著名的汉学家Oldrich Kral对伊瑞了解中国文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Oldrich Kral曾是捷克查理大学中文系主任和中国古代文学教授,他将中国禅宗的名著《六祖坛经》翻译为捷克文,也曾经担任捷克国家美术馆东方分馆的策划人。在Oldrich Kral的影响下,伊瑞后来考取布拉格查理大学东亚学院(the Institute of East Asian Studies, Charles University)学习汉学。大学期间,伊瑞撰写过关于南北朝时期竹林七贤的文章,以及宗炳、王维等的山水画论。其间伊瑞也通过自己的阅读涉猎,对中国古代玄学和佛教感到好奇。
伊瑞为了实现自己的绘画理想和对中国的兴趣,1990年代中期到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学习了两年的传统中国水墨画。从2001年至2005年伊瑞在捷克国家美术馆东方分馆工作时,已经是一位中国古典绘画的修复专家了。他的古画修复从明清古画到现代画家林风眠、齐白石的画作,显示了他在中国传统水墨方面的专业水准。基于对中国传统水墨画程式笔法的熟谙,使伊瑞可以在中国传统水墨画的价值体系内部进行创新性突破。 伊瑞趋于成熟的水墨作品,始于传统水墨手法的没骨积墨法。他从绘画手法上没有延续国内主流水墨画的写意文人画风。他时常直接面对真实的山水和花草植物跪在纸上创作,尺幅通常很大,边画边用吹风机吹干画面。这种写生方式,与西画的传统深有渊源。伊瑞的这些写生作品既有中国水墨画的墨趣,又赋以传统西画的空间感和造型生动感。2006年之后开始创作的《心》系列,是伊瑞绘画确立其个人风格的发端。伊瑞用二三米大的宣纸写生放大猪心,以巨大的心脏来匹配佛教和中国传统文化里“心”的概念。在中国文化中,“心”的概念有灵魂和感知的功能。这种对应很出人意料,既智慧、幽默又具有视觉冲击力。伊瑞继而还将宰杀剥净的鸡、羊以及被拍死的蚊子、公路上被汽车碾死的鸟等放大至数米,将这些日常的死亡制作得触目惊心。甚至许多生活中习见的事物,诸如苍蝇、金鱼、鸟的羽毛、雪糕棒、晾晒的衣物、流浪狗、麻辣烫锅等等,也被伊瑞放大到惊人的尺度,成为其绘画中的重要题材。这些绘画题材也许能够印证了伊瑞对佛教的信仰,以及众生平等的世界观。没有对水墨绘画和生活细节的超常敏感,没有对生命意义的参悟,是不可能呈现我们所处的这样的世界。 伊瑞对中国水墨的进一步发挥,是其现场水墨绘画。在中国古代,文人们时常举行笔会,现场切磋绘画和书法的技艺。由于墨迹在白纸上的敏感性,水墨绘画用笔的速度有时对控制墨至关重要,因而水墨画的绘制成败过程具有了表演性。伊瑞的现场水墨并不是如此般地炫技,他的现场绘画与他画水墨的写生方式是一体的,是绘画创作必不可少的步骤。因此,伊瑞的现场水墨只是将自己创作绘画所必不可少的过程本身变成了一件艺术品,而不是为了炫耀技艺。从伊瑞在绘画现场站在大幅的画纸上挥洒毛笔直至显现其绘画创作的全部秘密,是一个颇具感染力的观看经历。伊瑞的作品使我们看到,水墨不再是因循笔墨末技的游戏,而是可以穿透不同艺术门类和地域文化的界限而焕发出创造的活力。从伊瑞与水墨相关的绘画实践,能够感受到未来关于水墨创造力的诸多可能。
伊瑞最早的表演性的现场水墨作品,是2007年在北京798艺术区“映艺术中心”由我策展的“绘画之乱”展览中的《心》。伊瑞在展览现场写生放大猪心,用动物的心脏提供了一种对具体生命的体验感。在2008年北京的展览“绘画之乱2”中,伊瑞现场绘制的水墨作品《船》,同样使人将船的使用功能联想到佛教中“渡”的概念。“渡”是到达修炼目标的过程,可以自己修行来“自渡”,也可以通过传播佛教精神和给别人实际帮助来“渡人”。伊瑞把绘画过程呈现给观众,也像是与观众分享了一次绘画的“自渡”和“渡人”。同年在长春万寿寺上梁法会我策划的“万寿寺现场”活动中,伊瑞实施了现场水墨作品《花》。佛教典故中,佛祖“拈花一笑”成为禅宗的缘起。“花”除了宗教含义,还具有很强的世俗含义。在不同的文化中,“花”是不可或缺的生命与生活象征物,具有普适性。无论“花”的文化解读如何复杂,都不会对伊瑞的现场绘画的过程构成过度解读的负担。因为伊瑞在现场绘制巨大的百合花的过程,非常单纯、清晰,足以使我们忽视那些概念化的阐释,关注于一件艺术作品饶有趣味的具体生成过程。在仪式繁复的寺庙上梁法会现场,伊瑞与那朵百合都使我们脱离了凡尘的诸多纷扰,进入了对艺术默默的“观想”之中。2009年8月在西安举办的“中国意象•都市旗帜:西安曲江国际当代艺术季”开幕式上,伊瑞再次创作了以植物枝叶和羽毛为素材的现场水墨作品。伊瑞的这些富于禅意的现场水墨作品,将自己创作绘画所必不可少的过程本身变成了一个仪式化的现场。伊瑞在现场挥洒水墨的同时,将一个艺术家的作品连同自身的创作奇迹都一起奉献给了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