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东
撰文、编辑/李森
他是公认的才子,却反感被人夸赞成功;他头顶“内地音乐教父”的桂冠,却说“也不用谁教我,我也不用教谁,对不起,我谁都提携不了”。如果用三个字概括张亚东,那就是“不合群”。他来北京十多年,甚至没能结识一个在生日时愿意欣然捧场的朋友。他对北京最深刻的印象是电钻,“走到哪儿都躲不开,整个一大工地”。他最近在拍短片,只是因为“音乐上我多少还是有些颓废了,不同领域的问题还有待我去发掘”。
张亚东记得小时候有次饿极了,抓着妈妈的衣角赖在一家饭馆前吵嚷,结果母子二人进去,只打开菜单看了一眼就走了,“付不起那个钱,已经不管面子不面子了,就是吃不起。”他举这个例子告诉记者,自从开始执导电影,他便尝试着敞开视野,放别人的生活走进来;而这,是他在一次观察中引发的联想。彼时,他看到一个人饭后正仔细地对账单,“瞬间就被感动了,我理解那个人赚钱的辛苦,他要精打细算自己的生活。以前我是属于目不斜视的类型,在哪儿都不看,现在变成偷窥狂了。”
本以为他两度受邀拍片纯属偷闲找乐,但张亚东的答案却让人小吃一惊。“我热爱音乐,但最近可能不愿意听,因为这个东西已经让我恶心了。它还是能打动我,只是在这个大的环境下我听不来。”再一追问,原来是环境的遽变让他无所适从,“每个人都疲于应付,疲于让这一切接纳你。你永远都处在路途上,永远没有真正歇一下、喝一杯的机会。有太多人就像我这样被消磨了,像变色龙一样,想要适应又有点逃避。说白了,我不喜欢变化。”
于是他积极谋求新的突破口。“音乐让我变得特别闭塞,基本上夜里一个人在家做音乐,又打鼓,又弹吉他;电影则是必须关注别人的生活,把自己打开一点。它没有条条框框,只能发现,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看能否释怀。我听过太多好音乐,做到这个年纪,你会觉得有点‘追不上’,不是你狂妄就行的,是从心底把你打败。电影这块儿我还不太了解,还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激情。”
一个星期内两次见到张亚东,他都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他说自己也很累,几乎每天连轴转,但这是他对自己的一贯要求。“30年来我熬夜熬得……都这个年纪了。为了我的梦想,我付出了很多东西,而且我所有的知识都来自自学,感兴趣就做。我是靠付出才走到今天。”
这不是张亚东的全部,他身上还有我们臆想之外的真挚与反叛。他对一家英国老店情有独钟,每次去必点一份土豆泥,“这么多年来味道一模一样。”他看到探戈舞者在台上瞬间的张力,感动得语无伦次,“音乐一旦响起,哪怕是在小破酒馆里,他们的气质瞬间就不一样了,所有的沧桑都被隐藏起来,每个人都呈现出生命力最美的时刻,不管你下一秒干什么。”他天生排斥纯熟和老练,反倒笨拙更能勾起他的激情。他不肯相信这个世界,因为“世界不管我生存的状况兀自前行,我很难再适应它。现在我谁都不信,包括我自己”。
但他正努力与世界和解。和解,是他理解的幸福,是真正与世界达成沟通的伊始。且听他娓娓道来。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觉得以捧红“草根歌手”为己任的选秀节目有意思吗?
张亚东(以下简称张):大家都是草根,所以草根有可能超乎你的想象,只不过不那么百发百中,需要等待机会。主要还是大家不能把这当成一个必需品,它只是更多的给你展示不同的人,他的愿望是什么,诉求是什么。我觉得我不太适合当评委,很难有一个标准,是来自更专业的角度,还是更娱乐的、更情感的?我拿捏不好。从专业角度看,多数就别播了,没意义,但从情感角度它会打动你。大家捧你可能并非因为你专业好,而是情感力量占了上风,那肯定不会成功。选秀还是需要非常强的专业态度和能力的,你看国外所谓的达人,英文说出来都是天才的意思,是散落在街头的Telents。
记:但这些人被发掘出来之后,也获得了某种成功。
张:我们国家在艺术上不知道得补多少年课才能了解音乐是什么,表演是什么。就大众来说,他们的标准太倾向于情感了,大家关注和欣赏的都是成功、梦想。怎么可能谁都有梦想?有没有想过欲望的成分占了多少?说起来的确残酷,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梦想,或者轻而易举地通过一个选秀就能达成。退一步,就算你命好,红了,你对得起那个结果吗?你在那个结果上能撑多久?这都是问题。所以伟大的艺人必须要有生活,他形成的音乐风格才会带着无数情感力量。你以为Michael Jackson牛逼,你并不知道他付出了多少,承受了多少诋毁。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指向梦想和成功,不太必要。
记:看起来你是持“反成功学”态度的?
张:自我导向现在越来越少了,大家集体奔着一个方向。有时候那个“成功”的代价是你失去太多东西。这么说吧,就拿我为例,凡是以这种方式运作成功的我几乎不关注,对我来说完全无效。成功学给了太多人一个特别虚幻的泡沫,大家以为在这个地方可以怎么样,反倒是没人在意如何投入生活了。在音乐里,很多人暂时脱离了现实,在那一刻,你仅仅是作为一个人存在,已经没有所谓语言,那才是真正的“实现”。
记:你觉不觉得现在已经没有哪个歌手能够呼风唤雨独领风骚了?
张:那就对了!一个艺人也好,一件艺术作品也好,如果被大众广泛接受,那是有问题的。你想吧,一个歌能让几十亿人同时觉得好,那它得是一个多平均的东西,它真的不够极致。但凡是有自我的地方就该有不同——尽管自我不可靠,但没关系,至少你有自我。
记:可你十几年前那股先锋劲儿也没了。
张:是,这个我完全接受。我是一个贼不合群的人,大家喜欢的我一定不喜欢,不管是好还是不好;但我这样性格的人做的是流行音乐,本来就很奇怪。我只是唱片领域里的一台机器,我调整自己以适应各种期待。在中国,就是需要你变换不同的姿态和角度,不然你无法适应。和莫文蔚合作的时候,张亚东已经不见了,我自己那部分越来越不愿意表现。我还是喜欢笨拙的、年轻的、有激情的,譬如说《浮躁》,现在听起来特笨,但那种无所畏惧的感觉是现在所没有的。
记:之前媒体透露说你这次拍的是两个女孩儿和一个弃婴的故事,你准备怎么贴合“幸福”的主题?
张:对我来说,幸福就是和解,向所有东西和解,你能接受,甚至你能尊重它,是与世界握手言和的感觉。
记:相当于从非黑即白的角度转入灰色地带?
张:快乐幸福并不是常态。我更倾向于文艺电影,它可能导向的还不是所谓的正面价值,但你看完之后并不觉得黑暗,反而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这个世界的复杂性。你愿意在那个废墟上再建立一个房间,你生活在里头,然后找到那个平衡点。世界肯定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而且不会有任何人配合你。人不能太过自以为是,世界不是为我存在的,也不是为你存在。所以你要学会从中发现美,抓住闪光的一刻,而不是去改造它。这才会开始诞生幸福的意义。
记:往下有没有什么是你非做不可的了?
张:没有。以往我活得特别随意、摇摆、模糊,我不清楚自己要干嘛。但是电影需要你有非常强烈的个人认知,这跟做音乐不一样。音乐是导向一个更加私人、更加隐秘的境地,它本身就是一个潜力量,拿语言类比的话,它属于潜台词;电影是把你导向红尘,让你了解在这滚滚红尘里每一个人的状态,是众生相。对我,这才是值得挑战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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