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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森华:创作中定有古代艺术的品质要求所在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2-03-13 09:42:16 | 文章来源: 外滩画报


拥有十年收藏经验以及大量藏品的艺术家楼森华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收藏家,他更愿意作为古人作品的欣赏者和保护者。他认为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自己的创作中一定有个古代艺术所达到的品质要求在那里,自然景观与社会人事皆是“我所师之造化”。

杭州西湖区转塘镇,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附近,一所中式庭院出现在我们眼前。

推开木门,山色豁然崭露,翠微横陈,一弯小径通向一爿用平房改造成的仿古房子。廊下挂着酱鸭,阶下排着菜畦,灰瓦白墙,芭蕉掩映,几间屋子被布置成餐厅茶室,竟是一个别出心裁的会所。

会所名曰“随园堂”,题匾的就是楼森华。会所是他朋友开的,而经营布置、陈设搭配大半来自他的匠心。主体是几间相通的茶室,房中桌椅几案,香炉竹匾,笔筒砚台,以至院中的石台、梁下的灯笼都是他的收藏。墙上挂着的书法山水、瓷器、陶器上的纹样和题字也多出自他的手笔。东西都不算贵重,在以休闲之都自命的杭州,高级会所不知凡几,或有绝佳的位置,或有奢华的陈设,或有前沿的设计。可要论以山野风致与器物文章交相映接,不拘一格,大拙大雅的,却只此一家。

作为艺术家的楼森华在中国当代艺术界的位置,亦与此类似,堪称异数。

圈外人听他的名字绝不算响亮,圈内却每有关于他的才华和经历的轶事流传,在他身边据说也隐隐结起了一个同气连技的cult小圈子,“随园堂”就是他们的基地。不喜欢他的人认为他议论迂腐而眼光乖异,路数杂芜,无所专精;而喜欢的却认为他不循世规,是当代贯中西的通人。

楼森华关于瓷器、家具和国画鉴赏的讲座,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气。中年以后的古玩收藏经历让他觉得,古玩既不是投资增值的工具,也不是似是而非的生活艺术的载体,而是艺术史和艺术本身的延伸,是美和精神在器物工艺中一枯一荣的血肉实存。

从医生到艺术家

日本艺术家奈良美智在自传《小星星通信》中写道,他从小在缓慢的环境中长大,那时的日本尚不像今天这般工业发达,冬季很长,白雪覆盖了全世界,外面很冷,孩童无处可去,遂涂鸦聊以自娱。春夏很短,青草、鲜花和星星疏忽而过。而秋季又很长,满目红叶。这样的生活一直延续到高中后,奈良美智才突然接受到以欧美摇滚音乐为标志的全盘西方式教育,从此浸淫其中,并在大学一年级把学费换作了一张去往欧洲的机票,并开始了以学习西方艺术文化为目的的自我流放。经多年探索,奈良美智逐渐确立起了作为一个日本艺术家独一无二的艺术风格。

这是当下全球化的环境和市场中一个东方艺术家典型的成长之路:在基本完整的传统中长大,在美好的青春期接受西方文化突然而猛烈的打击。而在多年的探索后,又逐渐确立自身的艺术之路——这差不多也可以用来描写楼森华早期的艺术生涯。

楼森华在浙江富阳乡下长大。回忆起童年生活时,他谈到了几个烙刻在记忆中的镜像和色彩:

山清水秀,白鹭稻田。阳光照耀着富春江,富春江清澈见底,从杭州开往桐庐的帆船开过江上。有人在江里捕鱼。看不到渔夫,只听到声音。“就像一幅宋画一样。”楼森华说。从更广阔的意义上说,山川自然才是真正流传不息的亘古可玩之物,造物主之无尽藏也,苏东坡如是说;而木石瓷玉书画等再浩翰的收藏,不过是天地造在人间的些许品物流行而已。

赖于山水形胜之助,楼森华的天赋很早就表现出来。他在香烟纸和牙膏壳上写书法,画人和风景,画母亲带他去看的那些戏曲故事里的形象。无所不在的伟人像自然也是要画的,不过要偷伏在柜子里画,画错了赶快烧掉。稍大,开始学习《芥子园画谱》和《历代名人画谱》,初中时已经将其中的山水、花鸟、人物遍临一过。而对那些楼阁门窗几案器具的敏感,则还要到许多年以后真正接触实物时才得到磨励。

1980年代的中国,来自乡镇的优秀中学毕业生们大多去考中专,那还是一份体面的出路。1984年从浙江省卫生学校毕业后,18岁的楼森华就成了浙江省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白天在X光片的成像图里查看组织病变的轨迹,晚上在斗室里继续对着各种画法勤学不缀,

工作四年后,楼森华原本打算报考医学研究生,想要报考的导师却恰巧在那年不招生。他的人生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偏移——又或者说,是步入了正轨。1987年,为了报考中国美术学院,他开始接触素描和色彩,两个月后就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油画系。

与古代器物的机缘

毕业之后,半推半就,楼森华开始“流浪”。这两个在歌词中体现率性自由精神的字,于现实生活中则要具体和杂乱得多。因为不可能让父母看到自己又“返回原籍”,所以户口被挂起,收入又不固定。期间他来往于杭州、北京和厦门,与三五同道一起实践实验艺术,如今,很多旧友业已成为国内甚至国际艺术界最有权威的人物了。而当时的他们在北京混在“圆明园艺术家”,在杭州主要住在满觉陇。阅读哲学,搞装置,玩观念,也写过诗。

而立之年的1995年下半年,楼森华兼职于宁波大学,不得不像临时杂工一样承担起美术史、艺术概论、中国书法、西方美学史的教学。由此他开始专心研究老庄哲学、儒家学说、佛经学说,并且,决定性地,他重新认识了黄宾虹和他所师法的宋代艺术家的作品。在这段期间,他突然领悟到中国古代画家的素质之高。最初促使他抓起笔摹仿对象的那股冲动,现在似乎又回到身上。

因为生活不稳定,他有几次病得很厉害。经历了一段时间颠沛流离的生活后,他于1997年回到杭州,在一个污浊的小镇找到了教职。现在也算是中国美术学院的教师,却从传统品第最高的油画系到了特种工艺系,教授素描、色彩、书法、陶瓷彩绘以及美术史与古代文物鉴赏。

形而下以入器,楼森华与古代器物的机缘就是这样来到的。

有一个契机是具体的。收藏伊始,也正是楼森华得知自己不久将为人父的时候。一个念头是:现在我收的这些东西可以留给后代啊。这既是艺术家因唯恐自己不够专心而做的自我辩解,却也温暖地透露出一切收藏的本质:对死亡的回避。

接下来的十余年间,楼森华一边到名山大川中锤炼自己的能力,一边在市井村落中收寻那些证物与证言。他越来越发现,器物是图画不能替代的,却恰恰能补充对古人之所以如此去画的理解。比如,水在中国元素里很重要,而西方艺术则更强调光;瓷器就有水感,而木器的纹理里面有温暖的感觉;玉器则兼有写实之精妙与写意之情趣;而对古董的鉴别,他又可以反求诸书画以得其理,尤其是书法,可以说是一门规章无穷变化、暗含天地造化妙理的技艺。书画是古董之母,百工之母。因此收古董必须先看书。字画本身,则不在他的收藏之列,理由是“元代之前的画收不到;元代之后的字画看印刷品就可以了”。对于残件,他从不忌讳,因为残缺处有提示,有风风雨雨的历史。

楼森华自述收藏故事与心得

“我想象着它们摆放在一起的美好画面”

一,瓷器

2002年在古董市场一次性收购了一卡车的老家具之后,我把收藏的重点转向了瓷器。因为完整而又品质稍高的瓷器价格非常昂贵,于是又把重心转到了瓷片收藏,从釉色、质地、纹饰到造型几个方面全盘考虑,重点放在见天、见地、见肚子的残器身上。尤重元以前者,五代、唐、两宋瓷器的品质皆克制而高雅。

杭州市场上比较多见的是越瓷、秘色釉、龙泉青瓷、南宋官窑。每次收到这些瓷片,都会献宝似地和艺术界或理论界的朋友一起玩赏。这类单色釉的收的差不多了,就转向有纹饰的瓷片,如两宋的定窑、湖田窑的刻花、划花以及印花,很自然的又过度到元青花、明代青花和五彩、斗彩这类瓷片和残器。清雍正以后的几乎不收藏,因为工细有余,韵致不足,已类似近代的工业产品。这样的收藏路数,既避免了资金的局限性,又弥补了书画精品的匮乏。

由于我从事书画创作,对字画的品质要求也高,事实上对元以后的字画不是那么看重。无论感性还是知性的认识,都发现了元以后的中国艺术普遍存在着真意的缺乏,显得比较图式化和表现的偶然性,整体面貌都趋向于雷同,精妙和生机已渐渐地消退。而那些无名的工匠的才干落在器物上,其纹饰在绘画上的造诣在我看来很多时候倒是超越了相同时代的很多有名文人画家的水准。正是这类残器的收藏让我得到了很好的学习传统的契机。还有收藏相对较少而年代更早的玉器、石雕和漆器也是这个情况。

二,石雕与赏石

2004年底我开始收藏古代石雕和赏石。已经是很精彩的文房雕件和园林石雕刻,当时很多的价格都不及一片官窑瓷片,但是艺术性和美感却显而易见。我个人喜欢明以前的石雕和木雕,由于石雕比较难以搬运,大多数的收藏者没有这个决心和体能,因此关注较少。很长时间里,它们的价位都变化不大。我的收藏范围也仅限于两个人能搬动的这类随形的、有精彩雕刻纹饰的以及有实用性质的器型,很多稍大一点都放弃了。七八年下来,不经意间的收藏竟也有了一定的规模,虽然没有合适的较大空间来展示,但是总有一分热望,想象着它们能安置在如画的地方,这时我的心仿佛飞翔在宋代或明代的庭院里。这也是很多热爱中国古代文化的人所向往的——所谓的诗意,这就是我们的文人士大夫心中的第二自然吧。

三,家具

来谈谈让我如痴如醉的家具吧。曾经碰到过一位收藏家兼古董商,他说:“欣赏古董的人最后都会玩赏到木头和石头,这类物件往往并不昂贵,但是百赏不厌,这应该是鉴赏者最高的境界吧。”我当时跟他谈起了我不收藏字画,瓷器也已经很少收藏,自从买了一个北宋汝窑的残件之后就不太收藏瓷器了。

我大致也经历了这么一个过程,木器和石雕的收藏既是始也是终。家具的收藏是我持续最久的一大项,尤其是明式家具,很多到代的美器大多已是残器,很多收藏者不感兴趣,它们在市场上的价格波动也比较大。每当见到这一类物品,我总会出高出市场价几倍的价格快速成交。有一次,我在一个古玩店里看到一件少了三条腿、缺了三个牙板的明式炕几,材料是普通的白木头,开价要五千,看我喜欢的样子一分也不让。我首先就表扬它,临走我就买下它,回来我还高兴了好一阵子。现在也未得修复,不能观其全貌,但在我的心里它从来也不残缺。又一次,我看到了一对完全散架的四出头官帽椅,我想象着它一旦被拼装起来一定会是一对极品,就把所有没烂的、蛀掉的残缺不全的板料、腿杖和牙板一股脑儿都装在蛇皮袋里。运回家后拼了一个通宵也没拼起来,不是这边倒了就是那边散了。它们在我眼前像是一对迷乱的影子,让我的心情为它们折腾和陶醉,这几乎就是所有伟大艺术之所以能感人的一种秘密的写照。收藏古代残件的行为,很像是去完成古人没有完成的作品并赋予它新的生命。在欣喜与挫折中,在想象和劳作中,完整器提供了终极的样板,而残件激发了我们对古代匠作真意和高妙的理解,由此触发我对当代器物的思考,感慨其在品质上的败坏。

四,趣人

2004年的一个夏秋之交,我走入杭州吴宅的一家古玩店,看到一个古玩店主正在埋头看《诸子百家》,好久没有搭理我,我觉得奇怪,因为我是一个很好的买主,他为何置之一旁。我问:“像你这样放着生意不做,是何故?”他说:“古董生意只要一个月做一两次就可以了,说得那个一点,我一个月我只要赚三千就可以了,别人上班不就这样,我有饭吃就可以了!别的时间都可以做别的事。”我暗生羡慕。便和他开始谈中国古代文化,也同时涉猎到了西方的思想。我虽然看中他几样东西,也变得不好意思询价了,他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渐渐地有些熟悉了,他叫宋大雍。他说:“像你这样一个艺术家,千万别把这些器物玩意当回事,杭州话说的“就是成了古董鬼儿,这不是大道所在。’”我一时语塞,临走时丢了两句话给他:“文要物证,物要文彰,才符合知道、道行的修道法门。”故事说到这里,朋友们肯定会以为这个店主是位忽悠,但从此我们成了相交很真诚的朋友,已近九年。他是西泠印社的社员,精于篆刻,擅长武术,后来还写了《知古篇》、《续古篇》两书。在这以前他还有古代砚台、印章以及文房杂项的专著出版,经常为各种文物展作序,为拍卖图录写前言。

虽然在古代的器物收藏数量和质量上都达到了某种程度,但我从未认为自己是个收藏家,勉勉强强可以自认为是个研究者。比我有能力和缘分以及财力收藏到顶级古董的藏家多了去,如果只是停留在对这些具体器物的宣扬和阐释层面,我不会花十年时间去做同一件事。我只是一个很热爱古人心思的过客,是他们作品的欣赏者和保护者,从来没有为拥有这些收藏而得意过。作为艺术家的我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我的创作中一定有个古代艺术所达到的品质要求在那里,自然景观与社会人事皆是我所师之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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