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致孙凯(即怡胜小友)的手札(局部)
徐悲鸿曾说“五百年来一大千”,可是大千先生并不那么认为,他认为自己是五百年以内能够鉴赏中国历代绘画最专最精的人,而不认为自己的画是最好。张大千的艺术是从临摹唐宋元明清绘画开始的,你了解张大千,就能了解中国绘画史。
顾村言 陆斯嘉
1918年出生的孙云生是张大千最亲密的关门弟子之一。1936年,孙云生以三跪九叩之礼拜入张大千大风堂,其后追随张大千长达47年。1956年,孙云生一家迁入张大千在巴西圣保罗市附近营造的中式园林八德园,照料大千起居并深造画艺。孙云生之子孙凯,年少时常伴父亲与大千左右,深得“太老师”张大千的喜爱,他与父亲一起亲证了张大千泼墨泼彩艺术风格的形成。
2000年孙云生谢世后,孙凯继承了张大千赠与其父的画作、近千幅粉本作品以及笔记、信札等。在接受《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专访时,孙凯透露,目前筹备中的大千美术馆正在上海和成都选址,而在成都,他还有一个宏伟的想法——重建八德园。
他不认为自己的画是最好
艺术评论:你和大千先生相处了多久?
孙凯:我小时候和太老师(大千先生)住在一起,在日本和巴西同住过七八年。我小名叫毛毛,在日本时,太老师认为这名字不好,就给我改名为毛江,我的号“怡胜”也是太老师取的。他给我写信时总是称呼我为“怡胜小友”。太老师很喜欢小孩,10岁左右在巴西时,每天早晨5点敲我的窗户,让我陪他到五亭湖散步,他就牵着我的手走。有时太老师半夜睡不着,凌晨3点让我起床帮他磨墨。平时我们吃饭的时候,太师母坐在他的左边,我坐在他右边。
艺术评论:你印象中的大千先生是怎样的人?
孙凯:他是一个既慈祥又严谨的长辈。有一位阿乌哥,是太老师兄弟姐妹的孩子,年龄比我大,在巴西时我们住在一起。当时,巴西有很多日本移民。一次,邻居告诉大千,阿乌哥被人问起是哪国人时,说自己是日本人。太老师知道后很生气,用棍子打了阿乌哥一顿还罚跪了一天,我们列队站在边上看。大千永远以自己是中国人为骄傲。
还有一次,我们几个孩子趁着太老师午睡,到八德园的五亭湖里游泳。没想到这天他早起,逮个正着。他担心我们溺水,让我们罚跪一天。虽然太老师很喜欢孩子,但当我们犯错误时,他是很严肃的。
他很热爱生活。在巴西时,太老师常常带我们游山玩水,每周都会出远门,开车三四个小时到山里找树、找石头。工人们把石头搬回八德园后我们就帮着太老师选角度、挪位置,有时候还会闪到腰。大千很喜欢盆景,特地在日本买了盆景空运到巴西。因为环境不同,树会死,他就从日本请来懂盆景的人来照顾他的树。在八德园里有一个小池子,池子的水满代表他有钱,不满就代表没钱。大部分时候是水不满的,他把钱都花在买石头、树和画上面了。太老师还很好客。在巴西吃饭,每天都是一个大圆桌。在台北的摩耶精舍,每天都有两桌。
艺术评论:大千先生教过你绘画吗?
孙凯:我们当时很小,太老师只教我父亲。但我们常常看他作画,帮他磨墨,太老师高兴起来就送我们几幅画。那时候太老师已经很有名气,但我们不知道画后来价值有那么大,小孩子不会觉得画怎么样,有时揉一揉放在边上。我在美国读书时住在太老师环毕庵的画室里,周围都是太老师的画。
艺术评论:你后来成了建筑师,但你从小与大千先生生活在一起,耳濡目染,怎么没有追随大千和你父亲成为一名艺术家?
孙凯:要成为艺术家并不容易,除了天时地利人和之外,还要有毅力。张大千和古代画家有这么好的画作是有原因的,以前的大家庭,环境很好,有很多空闲可以玩鸟、画画。现在是工业社会,一切讲究时间和效率,小家庭的生活模式,不可能花很多时间去临摹、研究。想要回到以前的生活状态是不容易的。我生活在工业时代,虽然很喜欢艺术,但是不可能像大千那样生活。
艺术评论:你如何看待大千的作品?
孙凯:如果你看过大千先生的粉本,看过他作画就会发现,他对一件事物的了解和研究是非常深入的。他的绘画是建立在非常扎实的基本功上的,他去敦煌临摹后人物画的进步很大。大千说过,临摹古人生新奇,他一直强调,临摹古人,了解每一派的绘画技巧,才能创造出自己的东西并发挥到极致。
大千的画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很美的。他的创作是以美为出发的。他认为,不能用奇异来标榜特质,不能以怪诞取胜,好的画应以美为出发点。
我觉得真正懂得张大千的人不多,人们只能看到结果,从作品或照片上去欣赏,但没有看到大千作画的过程。而我们从小看他画画,每一笔形成什么效果,心里都很清楚。
艺术评论:跟随张大千那么多年,现在看,你对他有什么认识?
孙凯:任何一个人、艺术家或政治人物都会有正面和负面的评价,如果他的功大于过,那么要看功的部分。大千先生,永远认为自己是中国人,他对中国绘画有很大贡献。徐悲鸿说“五百年来一大千”,可是大千先生并不那么认为,他认为自己是五百年以内能够鉴赏中国历代绘画最专精的人,而不认为自己的画是最好。他经手过大量古画,早年为了收集古画花了很多钱,他认为只有通过鉴赏才能成为伟大的画家。
张大千的艺术是从临摹唐宋元明清绘画开始的,你了解张大千,就能了解中国绘画史。大千是很传统的中国人,不论是家庭教育还是思想观念,都继承了中国儒家思想。大千先生的行事作风很独特,一个画家需要的是自由,心灵和行动的自由。他常常教育我们,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从行路中得到灵感和绘画境界的超脱,他自己就是这么做的。
艺术评论:对张大千在中国画史的定位,你怎么看?
孙凯:我认为他在画史上是承先启后的。承先就是临摹中国古画,了解他就是了解中国绘画史。启后就是启发后人,想成为伟大画家必须临摹古画。中国的绘画艺术远超过西方,为什么我们如此崇洋?因为外国人懂得表现和宣传,而中国人讲究师承、承前,要含蓄。西方文艺复兴时期大家都很了解,中国的敦煌艺术比文艺复兴早一千年。大千先生比较懂得利用媒体和宣传,当然他是有真本事的。他在上海第一次开画展,所标价格都是以黄金计价,那一次全部卖完了。
艺术评论:在鉴赏方面大千先生说过什么?
孙凯:他让我们先了解唐宋元明清画派,其次了解每个时代背景,明白不同时代用什么纸张。看画要从小地方着手,看笔法、皴法和下笔的方式,仔细品味每个人的不同。太老师认为题字并不是最重要的,真正懂画的人看画的品相和细节。每个人在不同年龄段字会变化。太老师生病的时候手会颤抖,题字就没有气,不像他的字了。
艺术评论:就你所知,张大千最认可自己的哪一类作品?
孙凯:虽然大家现在对大千的泼墨津津乐道,但他自己说“泼墨始于王恰,泼墨不是我的发明,宋代王恰就开始泼墨了,我只是发扬光大。”而说到泼彩画,没有人可以画得与太老师一样,他最后一道颜料并不是中国的石青、石绿,是从纽约专门定制的,太师母负责最后一道工序把颜料调好,这个颜料现在没有人有。我看太老师的泼彩,只要看颜料就好,其他的就不看了。
艺术评论:他有没有谈起早年仿石涛的事?
孙凯:他是长辈,这个事情我们就不评价了,大家自己去判断。
规划大千美术馆,重建八德园
艺术评论:你的收藏都来自你父亲吗?目前收藏了多少大千的画?
孙凯:作品大部分是太老师给我父亲,是父亲转给我的,也有部分是太老师直接赠我的。我收藏太老师的作品只能用“很多”来形容。之前在成都展出了150多幅,在上海朱屺瞻艺术馆展示了50多幅。
艺术评论:你的父亲对你现在的收藏影响有多大?
孙凯:大千先生有一封信写给我父亲,担心一生心血,付托无人。说大风堂如果要光大,要靠我父亲,他不希望自己或孙云生离世后大风堂就消失了。
1949年前有很多学生拜太老师门下,但画风已经不是大千的。我父亲相伴大千47年,希望老师的画稿能够传承,让学生临摹,打基础。
艺术评论:听说你现在正在上海与成都两地筹办张大千孙云生美术馆,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想法?
孙凯:最早是1995年,就是我父亲过世前5年,我开始有这个想法。当时先写了一本书,父亲请人执笔,把有关大风堂和太老师的事情记录下来,这些事情散佚的话,就太可惜了。第一本书在台湾出版后,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了简体版的《绝美的生命交集》,此后陆续出版大风堂丛书总共六本。目前,美术馆正在筹备,但这件事情我们尽人事听天命。
艺术评论:美术馆为什么选址上海和成都?
孙凯:上海是一个对外窗口,也是太老师生活成名的主要地方,而四川是太老师的故乡,在成都做起来比较有亲切感,两个馆的藏品可以定期交换。我们美术馆的理念是“小而美”。考虑过成立教学中心、传承中心,把中国的绘画发扬光大,促进中外绘画交流。
艺术评论:规划中的场馆的大致规模怎么样?
孙凯:美术馆计划为6000平方米,但周边要大。太老师很喜欢园林,我希望请一位世界知名设计师来设计。美术馆除了藏品有特色,既有画作、粉本,也有通讯手稿,建筑本身也有特点。两个有名的东西在一起,美术馆能发光发亮。当然,我希望是一个永久的美术馆,而不是过一段时间就被拆了的。
过去我们所住的巴西八德园,因为修建水库,除了最高的竹林,整个300亩的园子和松树都已经浸没在水中。如果可能,想在成都找到一块500-1000亩的土地重建八德园,让美术馆和八德园成为一个观光胜地。重建后的八德园不仅有美术馆,还计划建设文化村,让年轻艺术家免费入住创作。修建八德园的经费约为800亿-1000亿元,有集团愿意资助,我希望政府能在长期运营上参与进来。
艺术评论:美术馆建设有没有明确进展?
孙凯:目前还有很多细节要讨论,包括美术馆的性质。条件允许的话,我会捐赠一部分作品。我和大千的家属商量过,大千在美国环毕庵的一些用具、衣物,也可以捐赠到上海或成都的美术馆。
艺术评论:最快何时可以建馆?
孙凯:时间快慢不重要,而是要做一个世界级的美术馆。
艺术评论:你对于张大千画作在拍卖场上表现怎么看?
孙凯:我关注的不是很多。画只有好坏,没有真假。也许真的会变成假的,假的会变成真的。
艺术评论:目前海内外收藏张大千作品的情况?
孙凯:大陆收藏比较多是1949年前的作品,此后的画在海外华人和港台地区的收藏较多。敦煌时期的作品在四川省博物馆保存最多,那是大千家人早年捐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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