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菊(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以下简称李):水先生您好,大家熟知您是中国当代著名的美术史研究学者与批评家,但许多人不知道您还是一位出色的油画家。据说您从小就深受中西两种文化的影响,尤其受到美术方面的熏陶,您可以讲讲这方面的情况吗?
水天中(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以下简称水):我父亲擅长书法而不会绘画,但他喜欢画,他收集了各种绘画作品,从古代卷轴、册页到外国油画。在我家的书架上和书柜里,有各种的书画论著、各国的画册、画片和明信片。从小耳濡目染,使我对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最早让我接触油画的人,是妈妈的女友,一位德国天主教修女,她让我第一次感受到油画原作与印刷品之间的差异。
在接触绘画的同时,我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产生对文学的偏好。父亲和哥哥们的藏书为我提供了极其宽阔的阅读空间。40年代后期,家里出现了许多新的外国画报、杂志和画册,它们使我耳目一新。我开始模仿塞尚、马蒂斯和布拉克的画,用能找到的最鲜明的颜色画树和太阳,在水彩画上粘贴剪下的英文报纸和花园里找来的黄叶。
李:良好的家庭氛围对你走上绘画道路起了重要的作用,你那么早就开始接触并临摹油画,真是令人羡慕!您小时候参加过什么艺术活动吗?
水:参加过。抗战时期的大后方,办展览没有现在的“主办单位”,而是在报纸的展览广告启事上列出展览“发起人”,“发起人”可以多达数十人,它类似于现在大型展览的“艺委会”和“组委会”。由于父亲常常被聘为“发起人”,我便跟随他去看各种展览,听他与那些画家聊天。张大千、常书鸿、韩乐然、陆其清等人的画展,留给我很深印象。
李:上个世纪50年代,您曾经在西北艺术学院学习绘画,那是一段怎样的学习经历?
水:1951年秋天,我上高中二年级,甘肃省文教厅选拔有绘画、音乐特长的中学生保送去西北艺术学院学习。西北艺术学院前身为“西北军政大学艺术学院”,位于长安少陵原南坡,原址是著名的兴国寺。我们在终南群峰映照下学习政治、改造思想、描画工农兵。
我学画的时候,国内美术界最关注的事是中央人民政府表彰优秀新年画。我们的基础训练课学习全都归结到“为创作(新年画、连环画和宣传画)服务”这一点上。少年时期形成的绘画趣味遭到迎头痛击,在不停息的“思想斗争”中被培养为新社会的美术工作者。
当时西北艺术学院美术系系主任是刘蒙天,副系主任是汪占非,教学人员结构是新老结合。冯友石、丘石冥、张阶平、宁恩宝、王秀华、谌北新、宁耀增、董钢等老师先后给我们上素描、油画、水彩和创作课。我在那里系统地学习了绘画的各门类,素描画的成绩尤其突出。
李:很可惜!您后来放下心爱的画笔投入了理论研究,并且在中国现代美术史研究领域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实在是令人感佩。但后来是什么原因促使您重新拿起画笔?
水:喜欢画画又喜欢写作的习性,在大学时期定型为专业发展方向——画报编辑和绘画创作。后来到了美术研究所,常与陈醉等同学在星期天画音乐学院的学生。画了一年,后来开始要写毕业论文,没有时间也就不画了。从那以后,再也没画过,偶尔画几张送家人。到英国去看女儿,闲着没事也画会儿画。这一次画画是在生了大病之后,家人和朋友为了我的健康着想,都劝我放弃写作转向写字画画,算是怡情养性吧。一开始画,我以自己曾经劳动过的地方为题材,自己觉得还挺顺,挺有意思,也受到了朋友们的鼓励,包括邵大箴先生的鼓励。这次展览上的画,基本都是生病以后画的。
李:看您的画多为风景,您是否比较偏爱风景?
水:是的,我从小就偏爱风景画,上初中时就参加了学校的美术组。我们的老师是上海美专毕业的(谁?),他主要画水彩风景、静物,所以我们上图画课实际上就是静物写生。到了星期天,他带我们出去画风景写生,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特别喜欢画风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学校毕业后的二十多年里,我经常在画人物,确实是画够了!
李:在您的作品中,您表现比较多的是河西荒漠与国外的风景,有什么原因么?
水:首先是它们给我的印象深刻。我喜欢旅游,也喜爱看一些很荒凉的东西:荒漠、荒原。这也许与我本人的性格气质有关,或者与我自己的经历有关,我对很漂亮的风景没有兴趣。
去年秋天,我开始生病,刚好春天时去了一趟花海,当时我对弟弟说,当老了走不动的时候,一定要到我当年劳动改造的地方再去一趟,重温一下当年风沙扑面的感觉。我们是三月间去的,没有遇上风沙。去了以后拍了很多照片,想把那个记忆重新画出来。近几年,我也去了英国的荒原,英国保留了大量原始状态的荒原,像苏格兰高地、达特穆尔荒原,这两个地方我都去过。因为过去读了很多英国文学作品,故事经常涉及这些地方的环境气氛,这些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比较荒凉、比较严酷,再一个就是它保持了自然的原貌,没有经过人的改造。我本人比较欣赏这一类型的风景,它似乎与我生长、经历的境界或者某种况味有一定的关系。
李:我感觉您在画中比较偏爱用画刀作画。
水:是,我喜欢用调色刀。因为觉得它画出来跟用笔画出来的感觉不一样,有一种很爽快、很干脆的味道。开始主要是我懒得洗笔,所以决定干脆用调色刀,画了一两张之后,发现调色刀有独特的味道。除了用画刀,徐虹一直鼓励我尝试各种现代材料,这些材料很好,有些可以堆塑,有些可以做肌理,但我现在还掌握不了,还需要继续学习。
李:徐虹老师很支持您画画,是不是也常会与您探讨画作?
水:徐虹给了我很多意见,她是我作品的第一个观看者。她的优点是不客气,经常说:这个不错,这个不行……你这个颜色怎么这样呢,不好,得改一下……。当然,她也会在恰当时提醒我停笔。
李:我感觉您的画时空很广阔,没有人的踪迹,为什么您对荒原情有独钟?
水:我想表现比较原始的荒野的感觉,放进人反而觉得不自然。我画的花海农场实际上已经不原始,人们曾经在那里劳动,之后离开,现在重归于荒凉。记得我小时候看柯南道尔的侦探小说,那里面有几本书都写到了达特穆尔荒原,例如《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看了以后印象深刻,觉得还有这样特别的地方。我曾为此专门去那里,去体验荒原的特殊气氛。英国文学家艾略特有个长诗叫《荒原》,在英国文化中,把荒原作为一种具有崇高意义的自然象征,作为世俗的一种对比物。
李:那您的荒原是不是也跟长诗中的一样,有某种象征意义呢?
水:我只是希望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以后我可能会赋予其更多的象征意义,而不是像现在更多的以一种风景画的方式去处理。
李:荒原这个题材,很少有人去表现,这很有意思。同时,它跟您的人生经历和体验又有如此深刻的关系。
水:是的。记得上小学时候看过一本书,是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写的《亚洲腹地旅行记》,他就是从俄罗斯、哈萨克斯坦这一带进入新疆,然后到新疆、西藏和甘肃这一带穿行了好几次,楼兰古城就是他发现的。这本书成为我幼年阅读的“圣经”,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它对我的性格和审美趣味的形成产生过重要的影响。
李:看来您对荒原的喜欢,和您早年的文学阅读经验有关系,与您的成长经历也有关系,这种美学趣味可能很早就产生了。荒原的高寒、旷远、荒凉,其实代表着一种博大的境界。那么,绘画肯定给您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乐趣,这回捡起来了,您还舍得放下吗?
水:都说画画是很轻松的事情,其实也不尽然,也需要很专注地去想、去画,特别是油画,与书法、国画不同,很难一挥而就。有时候一张画,要思索好几天。如果还有时间,我想还是以随便画画为主。假如健康情况还允许的话,我会继续画的。
水天中简历:
1935 年生于甘肃兰州,1955年毕业于西北艺术学院美术系,1981年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研究生导师。兼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油画学会常务理事,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央美术学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西安美术学院等校客座教授;1993年起享受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有突出贡献专家特殊津贴”。
曾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美术系主任、研究生部负责人,美术研究所所长,《中国美术报》、《美术史论》季刊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高级专业职称(艺术理论系列)评审委员。
大学毕业后从事美术编辑、美术创作和美术教学,1956年曾获甘肃省青年美展油画最优奖。1979年以后,从事绘画史研究和美术评论。1990年以后的论著以现代中国绘画为主。出版有《20世纪中国著名画家踪影》、《中国现代艺术品评丛书》、《穿越四季》、《20世纪中国美术文选》、《历史·艺术与人》、《20世纪中国油画》(第一卷)、《中国艺术百科辞典》(绘画卷)等。
近十年主持或参与策划了“美术批评家年度提名展”、首届“上海双年展”、“中国山水画和油画风景展”、“20世纪中国油画展”、“世纪之门”现代美术展、中国美术馆“开放的时代”展和“北京双年展”等多次美术展览和学术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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