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敏君上海探班老友宁浩新片,对谈成长心路、从业历程与感触。
岳敏君
岳敏君:当代艺术家。1962年出生于黑龙江。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塑造“开口大笑、紧闭双眼”的人物形象,逐渐为人熟知,近年来这一形象蔓延到其雕塑和版画领域。参加过国内外诸多大型展览,作品颇具商业影响力,被称为中国当代艺术的“F4”之一。
宁浩:导演。1977年生于山西,学过画画,搞过乐队,做过舞美和广告设计、平面摄影、摄像师、拍过MV。早期执导影片《香火》《绿草地》已颇受海内外电影节青睐,2006年,以电影《疯狂的石头》在华语电影圈一举成名。
岳敏君,中国当代艺术的“F4”之一,他画的笑脸光头,闭眼、张口大笑、满嘴白花花的牙齿,成为辨识度最高的头像;宁浩,新生代导演,同样爱笑,虽然专职是电影导演,但也曾经热爱绘画。
宁浩因为和岳敏君的弟弟岳小军合作,继而与岳敏君相识,他比岳敏君小15岁,却直接称岳敏君为“老岳”,而岳敏君对宁浩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欣赏和爱护。采访约在上海车墩影视基地,宁浩的新片《黄金谜案》正在那里拍摄。临近午夜,剧组收工,两人一起回到酒店,用房间里的茶杯倒上红酒,配着橄榄、花生米,聊起了美术和电影。
成长史:最尖端的艺术还是绘画
岳敏君:小时候总是玩不够,很少放在学习上。我到高中开始比较正式地画画,素描、色彩、石膏像、头像。
宁浩:我也是上中专才开始画画。当时是在山西电影学校,后来就碰上就业问题了:山西没有电影拍,学的又是电影美术,出来以后干啥呢?我一毕业,打印机就普及了,人家都用彩印的。我只画过一张海报,还是帮同学画的,手绘——我记得画的是刘德华,拿着一张他的剧照,打上九宫格放大了画。
岳敏君:我高中那会儿,画画的人的梦想就是去电影院画海报,那是最牛逼的工作了。
宁浩:当年我在新闻联播上看到有圆明园画家村,就开始收拾包袱。当时非常小,十四五岁,想去当艺术家,被我妈毅然决然地拦住了。
岳敏君:我在圆明园画家村的时期,一直也面临生存问题。画画算是救了我,之前我们大院差不多是封闭的,小学、中学都有,我画画以后才走出那个大院,面对城市里的人、面对新的朋友。
宁浩:1997年时我20岁,我爸给我两千块钱让我来北京上学,照他那意思,你在外头得瑟完了回来得了。我交了培训班的费用还剩三百多块,当时没考上美院,心里头拧巴了很长时间。我当时想我到底要不要画画,但是又有生活压力,要么留在北京,要么回太原。是活在这里,还是活在那里?
后来我刚考上北师大时,一共八门课,我只有绘画这一门课好好上,别的课都不上。
岳敏君:你怎么那么热爱画画?为什么?
宁浩:你对画画的情感是“画画救了我”,我就是那种感觉。在人生观形成的时候,突然它给我打开一扇门,原来世界是这样的,美是这种,丑是那种,而且还有一种创作的愉悦感。我现在感觉到这种愉悦感很少,拍电影其实是在不断地跟各种情况妥协,跟你的初衷岔了。
岳敏君:顺势而为。这个我认识得比较早,画画也存在这问题,一直较劲,最后结果就是一塌糊涂。这种时候只能是顺着这个干,找到它不好的地方也是有价值的。
宁浩:我也确实因为画不了画,才去拍电影。我经常跟我媳妇讲,我最想干的事是画画。我从心底觉得最尖端的艺术还是绘画。全世界不是所有的民族都有电影,但没有一个民族没有画家。
岳敏君:画画这事还真是跟“没成本”有关系,可以瞎整。
宁浩:因为它更纯粹。
教育观:小孩学画不宜过早学素描
宁浩:我们家对我基本上放养,我爸是第一代下海的商人,我妈是搞宣传的小干部,大家都忙,对我也没要求。当时设上下限,考第一名给买二十块钱的鞭炮,我小时候考过一次第一名,为了那二十块钱的鞭炮。
岳敏君:小时候我父母经常打我,管得挺严的。我父亲在我记忆里是挺暴躁的。长大后,看到我同学教育他们的孩子,几点起床,几点干什么,规划得很细致。如果是练技术,可能还能练出来,如果是胡思乱想,肯定不行。在我们的文化里,如果真管得很严,到最后肯定成为不太靠谱的人,因为管得严意味着不能干别的,只能做固定的事,等到不想做规定的事时,已经到了五六十了。
中国人本来成熟的就晚——我觉得挺晚的,大概得三十岁才能成熟,倍儿傻,到四十岁已经晚了,不像西方人,十八岁就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宁浩:“帮”和“管”是一样的道理。你帮他安排事、帮他做事,还有管教,最后道理都是一样的,都是晚熟。
岳敏君:但不管好像又特别容易学坏。
宁浩:我上中学时男孩只分两种,好学生和烂学生,没有中间状态的。西方社会好像都是枣核型,中间的最多,两头的最少。我是坏孩子里比较好的,好孩子里比较坏的,我经常跟坏同学交往,但是有底线。这也跟家里管得不太严有关系。
岳敏君:你懂事很早。没出过事,算混过来了。
宁浩:我老婆受的那种教育就有点类似于信仰,在你很小的时候先把善恶观树立起来,比如,偷东西抢东西算坏事,打架不算特别坏的事。
岳敏君:我有个朋友教过小孩画画,他说,你现在不用教小孩,让他随便画,不用学什么规矩,按西方的研究,孩子到了十三岁才对“再现”有概念,才要求自己画得像一个东西。学素描这种,应该稍微晚点,这样不会纠结在里面。
要是想画什么画得很像,画了两年学好以后,你就只会这个了,就没有别的什么感觉了。
宁浩:我上中专时,很多一年级的已经画得非常好了,一看就是从五六岁开始画的,但你会很奇怪为什么他到四年级了还那样,变化非常小。相反有些走关系进来的,反而创作能力更强,后来者居上。
岳敏君:我画画觉得比较有自己的风格了还是大学毕业以后。在学校里你必须要完成学校的课程,比如这个学期要画出几张头像,几个人体,几张油画。有次我有幸看到我的档案才知道,我从来没得过五分,永远是四分。
行业论:艺术这个事,怎么排名?
岳敏君:被很多人夸,大家都觉得挺好,但过一段就完了,这样的人挺多。我觉得和他最终要追求的目的有关系。画家里,有很多人从画第一张画开始,每年都要留下自己认为最好的画。我觉得这挺奇怪的,他怎么能判断自己画的哪张是好的,哪张是坏的?他怎么知道哪些东西有价值,要保留下来?
宁浩:大家讲的这种艺术家所谓的“起范儿”,就是一种比较、排名嘛。“排名次”是我们国家教育里一个特别奇怪的现象,从小说“你在你们班第几名”,从小就在建立谁比谁强的观念里,特别社会化。我相信真正做艺术的人,不管做电影还是做什么,更多的注意力是在“我怎么干这件事”上,注意力还真没放到“我现在排老几了”这儿。你要天天去琢磨排队这个事,怎么能学好呢?而且艺术这个事,怎么排名?
岳敏君: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宁浩:真的,你能说哪个比哪个有价值吗?历史上太多这种艺术家了,活着的时候什么都不是,到最后,原来他才是改变世界的人。比如,当时有那么多在社会上活得特别好的音乐家,但是多少年之后,就只留下莫扎特了。
岳敏君:王羲之不就是嘛,我们都说他写得特别好,但他在世的时候,他那个书体是不流行的。那个时候也有排名,他老排不进去,他是后来被放进去的。
成名后:有人求画、求上戏怎么办?
岳敏君:遇到找我求画的,我一般只好打哈哈。传统中国书画家都是送画,不用你求,你一来他就送你一张。油画这玩意儿好像很难送,(画得)太慢了,捯饬半天,特别不容易。
宁浩:是拿生命成本换回来的。画一张画至少一个月,这相当于把自己的一段时间送给别人。你说你能有多少个月!
(演员)求上电影这事跟绘画不同,绘画是一件独立的事,一个人说了算,但我一个电影占了一两百人的时间,我如果随便定个女演员,可能摄像师就不干了———你这是瞎胡闹,我不来了。或者我要随便定另外一个演员,老板定的,但人家美术就不来了。如果这样的话,这事成不了。所以我很容易刻意挡掉这些要求。
艺术家的妻子要能容忍
岳敏君:我结婚很多年了。我觉得通常的女性,以她们所受的教育,不适合嫁给一个搞艺术或者创业的人。大部分女性生下来都是为了享受世界来的,不想受那个罪。但如果有脾气好的能够容忍,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宁浩:男性跟女性需求不一样,全世界所有的雌性动物包括植物,需要的是稳定、安全———风一吹,雄花蕊往前走,雌花蕊是呆在那儿的;母狗怀了孕,外人就进不了家门。所有的女性都一样,只要给她足够的安全感,都会安心。但艺术家需要新鲜、刺激、不同的体验才能有新的作品产生,一旦安定、稳定就完蛋了,就没有创作力。他在这种使命之下,很难给女性创造一种安全感,创造不了安全感氛围时,女性就不稳定。
所以艺术家的妻子真的是得特别宽容、特别有自我修复和自我完善能力,得自己能够满足自己。
异性示好怎么办?
岳敏君:我已经过了这个阶段,以前不知道怎么办。这个东西不能去设想,对于艺术家来说,承载着很多道德指责,也会非常纠结。但如果你都没有这样一种人性的东西,拍个爱情片就没什么感觉,就是白水。所以我觉得艺术家也是悲哀的社会边缘人,更多的牺牲了自己的心情和所谓的正常人际关系。
宁浩:我前两天还跟人讨论这个问题,“艺术的角度”和“社会道德”,这是两种准则。《色,戒》这个电影是对的吗?好还是不好?你拿社会道德来评判,它既是反民族的——(男主角)成了汉奸了,又是反社会道德的,那这就是个垃圾电影。但它不是啊,艺术是揭示真相,告诉你真相原本如此,对于(有些)女性来说什么都不重要,性这件事情可能特别重要。这只是从性这个角度去阐释人性的一面。你要说,人性难道仅此而已吗?不是,人性当中也有不同侧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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