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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繁:刘海粟最后的室外写生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6-07 10:36:36 | 文章来源: 雅昌艺术网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修订版《沧海》上下卷之下卷第九十二章:海老,你真的是太老太老了。1249页——1254页)

  章山力送给我一盘他陪刘海粟去大峡谷写生的录相带。

  根据录相带上记录的时间,刘海粟是1990年5月21日的下午3点26分到达大峡谷的。他坐的是一架只能载乘十来个人的小飞机。当飞机在机场上空做降落盘旋的时候,飘飘悠悠地像个小蜻蜓。难怪夏伊乔说刘海粟开始吓得不敢坐,为了去大峡谷,只好豁出去坐。

  飞机落定了,等乘客全部都下完了,刘海粟最后由李之仲医生和机场的一个工作人员抬下来,放到轮椅上,推出机场。大峡谷的机场很小很简陋,就是随便用铁丝网拦起来,没有认真的出口。

  刘海粟是所有旅客中惟一穿西装打领带的,可见他对这趟大峡谷之行的重视。

  录相里的刘海粟老迈而且迟缓,推他来到箱形车前,架他上汽车,几个陪同他的汉子很是费了一番周章。

  旅馆就在峡谷的边上。住下之后,章山力和李医生几个人架着刘海粟去选写生的景点。刘海粟基本上是无法行走的,他的脚踏着地面往前蹭。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他的头向前探出,胸脯向里面哈着,肚子和膝盖又向前探出,腿是弯曲的,整个人像一个倒写的S。他一步一顿,一步一顿,走得,或者说蹭得非常吃力。

  在一处山口停下来。从这里看出去,峡谷显得尤其开阔和陡峭,一层一层的绝壁一直绵延到天际。在下午的阳光下,谷顶是黄色的,谷壁是红色的,谷底和背光的地方是赭色的。谷底很深,有一条河,河水是与天空一样的蓝色。从河边开始的一条小路,弯弯曲曲沿着峡谷的陡峭绝壁盘桓而上,一直通到对面的谷顶。

  刘海粟摇摇头,很感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着说:“噢,很奇怪,很特别,还有小路!人真的是了不起,这种地方照样可以留下足迹!”

  刘海粟的声音,倒还是浑厚,响亮,中气十足的。

  一个美国老太太,穿著背心短裤,戴大红色的太阳帽,从刘海粟一群人的身边慢跑路过,跟他们打招呼:“哈喽!”章山力招呼住她,叽哩咕噜跟她说了一通英语。老太太走过来,抱住刘海粟就在他的左面颊上亲了一口,然后摆摆手,笑呵呵地跑走了。章山力对刘海粟说:“刘大师,好兆头啊!刚一来就有艳遇!”刘海粟正被美国老太太亲得糊涂,听了章山力的话,哈哈大笑,说:“她已经这么老了,起码有七十多岁了,还有什么艳遇不艳遇的!”夏伊乔在边上仰起脸笑。

  到达的第二天,即5月22日的中午11点32分,刘海粟在油画布上,画下了他的第一张大峡谷油画写生的第一笔颜色,画的就是昨天被美国老太太亲了一口的山口。刘海粟坐在轮椅上,轮椅被固定在背后一棵遒劲的老树干上。他的前面是一丛矮树,油画架捆在矮树上。夹在老树和矮树丛的中间,刘海粟很安全,但是从这里只能看到峡谷的一个很小的局部,左右各有一堵山崖挡住了视线。

  阵风很大,吹在摄像机的麦克风上,轰轰隆隆地像打旱天雷。

  刘海粟穿了一件连帽的皮风衣,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脸和手。他身后的路边停了一辆红色的车,车窗反射的太阳光非常亮,光芒四射,光点正好就在刘海粟的头顶,感觉刘海粟好像顶着一颗太阳。

  刘海粟还是习惯地先用蓝色勾轮廓,然后用油画刀挑了颜色往里面填。

  录相带里没有看到章山力说的维持秩序的警察和重重围观的美国人,偶尔有游客好奇地过来看一眼,马上就走开了。

  章山力用英语对一个年轻的女人和她的小女儿介绍刘海粟,我听懂了“大师”、“第一”、“中国”和“95岁”几个单词。

  “噢,95岁?非常非常老啊!”美国女人问,“刘海粟?”

  “对,刘海粟!”章山力说。

  “怎么拚?”

  “L、I、U,H、A、I,S、U。”

  “噢,Liu hai su。来自中国?”

  “对,来自中国。”

  “噢,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国家!”

  阵风吹来,轰轰隆隆地响。

  夏伊乔喂刘海粟喝水,发现他满头大汗,帮他掀掉风衣的帽子,擦干汗,又把他头顶上几根稀疏的白发理整齐。然后,自己坐到前边伸出去的山坡上,用彩粉笔在速写本子上画写生。

  夏伊乔坐在帆布的折叠椅子上,头戴一顶饰有蓝色绸带的黄草帽,穿一件很大的黑色外套。她身下的坡面被中午当空的太阳照得黄中泛着白。近处的山崖是很深的黄褐色。峡谷对面的绝壁,由近至远,由红色渐渐地变成紫色、蓝色。谷顶挂着几朵很小很小的白云。天空很高很空,是很深很纯的蓝色。镜头里,在广袤而绚丽的天地之间,就夏伊乔这么一个小黑点,静静地几乎不动。

  难得地拍了一小段夏伊乔,章山力又把摄像机架回来接着拍刘海粟。峡谷的阵风很强劲,把刘海粟稀疏的头发吹得直楞楞地横在脑后,像一根根银色的刺。刘海粟的头上脸上流满了汗。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里,他吃力地用袖口擦。他一边擦,汗水一边不停地往里面流,刺得他只好虚着眼睛画。

  这幅画画了两个多小时,到13点50分结束。签完名,刘海粟的右手痉挛了,他想把画笔放下,手抖得非常厉害,手指头怎么都张不开了。章山力和李医生一起帮他扳,我看着,真的怕他们把他的手指头给扳断了。

  手指头扳开了,画笔放下了,章山力和李医生架刘海粟起来,刘海粟几乎瘫痪掉了。硬被架起来之后,他没有办法迈动脚步,两条腿一个劲地打颤打软。夏伊乔喂他喝可乐,他把嘴唇贴在可乐罐口上,抖索了好大一会,也没有力气往嘴里吸。他的面色惨白,面皮下垂,满脸都是虚汗,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眉毛雪白,头发还保存着强风中的姿态,直楞楞地在脑袋后面刺扎着,看上去像一个苍老不堪的大猿猴。

  我看了觉得心疼,心里说,海老,你真的是太老太老了啊!

  “风的力量很大!”刘海粟喘嘘着自己念叨,“噢,要小心!”

  刘海粟被架到阳光下,太阳光从头顶上直射下来,把刘海粟照得像尊铁铸的雕塑,虽然佝偻着,却很坚实。

  休息了一会,刘海粟缓过劲来了,他又挥舞起手臂谈笑了。但是摄像机离他太远,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听到一句,刘海粟大声说:“我们都不是为了我们个人啊!”我知道,刘海粟是在说他来大峡谷和章山力他们陪他来的意义。我猜想,他一定还会说“大耋之年,精力已衰,日日夜夜,孜孜不倦,志在报国,弘扬中华文化,为人类做贡献,为炎黄子孙扬眉吐气,为社会主义祖国增光。”

  一只松鼠跑来要东西吃,夏伊乔拿了饼干给它,它竖立起身子,用前面的两只爪子捧着饼干吃。刘海粟快活得哈哈大笑。饼干吃完了,松鼠又要,夏伊乔把饼干放在刘海粟的腿上,松鼠蹦上刘海粟的腿,面对刘海粟捧着饼干吃。刘海粟试着用手抚摸松鼠,松鼠不躲避,继续吃它的。刘海粟笑出了眼泪。

  夏伊乔说:“它这条尾巴很漂亮。”

  刘海粟说:“噢,它不怕人!”

  刘海粟画章山力说的那棵大柏树,时间是23日的下午3点钟,章山力特别加了一段现场旁白,说明刘海粟即兴画这棵大柏树的缘由。这里离开峡谷有一段距离,在一座大房子的后面,很安静,没有昨天轰轰隆隆的风声。这张画画了一个小时40分钟,刘海粟的表情始终凄苦不堪。他的眉头紧皱,眉峰上两撇雪白的眉毛不停地颤动,嘴和鼻孔都张得很大,眼睛里闪动着泪光。有几次泪水涌出来,顺着面颊一直往下流。

  刘海粟用的还是先勾线再填色的画法,除了树干和地面用了一点赭色,其它的就只用了蓝色和绿色,而且是很鲜的蓝和很翠的绿。就画论画,刘海粟并没有画出那棵大柏树本身的沧桑感,反而是枝叶繁茂一派生机昂然的样子。刘海粟说他从这棵大柏树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我在想,他一定是把自己人生最后的希望寄托给了这棵大柏树。老而不衰,枯而不死,历劫巍然不坏,或许才是刘海粟要借着这棵大柏树传达的心愿?

  刘海粟在大峡谷画的最后一张画,是用纯焦墨勾勒的。在绝壁上,风很大,既要照顾刘海粟,又要帮忙按宣纸,章山力只断断续续地拍了很少几个镜头。客观地说,刘海粟的这张画并不成功,不但完全没有画出大峡谷的神韵,用笔用墨也显得浮躁和草率。但是,这幅画对于刘海粟和今后研究刘海粟的人来说,它的象征意义是远远超出了它本身的价值的。刘海粟在画的左上方用很大的字题了一段话:“天下奇观大峡谷,笔墨淋漓刘海粟,九十五岁何尝老,兴来往往欺造化。1990年5月24日,老海。”

  章山力最后拍了一段刘海粟看大峡谷日落的镜头,很美。

  当通红通红的太阳正好被谷顶挡住一半的时候,竟然变成了完全的白色。峡谷已经黑得分不出层次了,但是天空还很亮,很蓝。围绕着半圆的白日,天空中漫开一个极大的半圆形的桔红色的光幕。在光幕的最底下,沿着峡谷顶有一条极红极亮的光的线,蒙蒙地闪耀着。

  刘海粟坐在轮椅里,穿著皮风衣,风衣的帽子戴在头上,只露出脸和手。他用左手抓紧风衣的领口,夕阳中,静静地望着远方。

  太阳落到峡谷顶的后面去了。桔红色的光幕一分为二,由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向左右两边展开两片呈放射形状的巨大红霞,从峡谷顶向上一直射到高高、远远的天空,景象极其绚丽、壮观。

  逆光里,刘海粟的头正好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整个人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像一座小小的金字塔。霞光沿着他的身体边缘,映出一道朦胧闪耀的光环。

  刘海粟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望着远方。

  万籁俱寂。

  ——————

  人民文学出版社《沧海》内容简介:

  《沧海》(原为三部曲,后修订为上下卷)是旅美画家、艺术大师刘海粟惟一的研究生简繁先生根据刘海粟和夫人夏伊乔的回忆,以及其他相关人物的回忆和访谈,对20世纪中国美术家的命运所作的客观而生动的记录。作品从不同角度,冷静而理性地向历史和读者再现了一个立体的、完整的、真实的世纪老人刘海粟,同时,还触及了美术界的是非恩怨,读者从中可以窥见20世纪中国画坛之一斑。

  本书材料翔实,内容丰厚,极具文学性和可读性。尤其是关于刘海粟大量隐秘的披露,更具独特价值。应当说,这是迄今了解和研究中国现当代美术史和刘海粟的最佳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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