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作于85 岁的行草书《西苑诗卷》(局部),用笔苍劲流畅,风
姿端整秀雅,是其晚年杰作之一。
书写是日常进行的活动,汉字是每天接触的事物,不管一个人写得好坏,书写者与书写这件事最后总是紧紧糅合在一起的。人们被汉字书法的结构、节奏,被书写中偶尔获得的快感触动的机会很多。
前人留下了很多痴迷书法的故事。
欧阳询“尝行见索靖所书碑,观之,去数里复返,及疲,乃布坐,至宿其旁,三日乃得去”。在路边见到一件好作品,已经走过几里了,又折回来,舍不得离去,最后在它边上住了三天。
对书法的专注是对书法深入探求的前提。
书法与其他艺术有一个很大的区别:书写是一次完成,没有推敲的时间,也不能修改。因此要创作出优秀的作品,书写必须达到非常熟练的程度,以至变技巧为习惯,变习惯为本能。这种熟练是长期训练和运用的结果。
书法史上留下了许多关于书法训练的故事。例如,智永练字30年不下楼;张芝练字,“池水尽黑”;清代邓石如“每日昧爽起,研墨盈盘,至夜分墨尽,寒暑不辍”。
书法史上对时间的强调,不仅告诫人们深入书法时必须付出代价,它还与中国书法的一个重要性质相关。
孙过庭《书谱》中说:“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通会之际,人书俱老”说的是一个人要对书法获得深刻的领悟和真正的把握,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到那时,他的书法“老”了——老练、成熟,人也到了老年。换句话说,一个人的书法是与他的生命一同走向成熟的,而且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它与人的整个生命紧紧联系在一起。
这里便牵涉到中国书法的一个深层目标:寄托、表现作为个体的精神生活中的一切。在个体达到完满之前,他的书法是不完整的。
这与今天所有艺术的目标都有所不同。
中国书法中的刻苦磨炼、持之以恒,既有艺事上的目的,又有“人”的寄托与表现,这便决定了这种磨炼的特殊性:它在某种程度上带有生命进程的意味。
但孙过庭的目标肯定比这要复杂一些。他指出了书法训练中典型的演化过程:平正—险绝—平正。第一个“平正”是基础训练所必需的;获得一定的技巧以后,在创作中加以运用,这时一位生手无法控制这种运用的界限,往往会越过边界而造成失度,因此必须加以调整,让基础和运用达到一个平衡——这个点的控制是非常困难的,获得这种把握能力需要很长的时间。孙过庭简洁的叙述涵盖了一个人从开始学习书法到成熟的漫长过程。
“人书俱老”,还隐隐包含这样一层意思:书法注定是一种到人们晚年才能成熟的艺术。这似乎与书法史上的许多情况不合,有不少书法家在年轻时就已经创作出非常出色的作品。例如王献之,享年42岁;明代王宠去世时不过39岁,但他们都是书法史上光彩熠熠的人物。也许可以这样来解释:一位书法家获得必需的重要技巧以后,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来让这些技巧之间、让这些技巧与作者的精神世界充分糅合。那些早逝的书法家们,自然是杰出的人物,那作品与生命之间的互相渗透完成得如何,没有可供比较的东西,但我们确实感到他们的作品中还缺少那种伟大书家自然、丰富、灵动与凝重兼得的风致。
虽然书写是一件简单的工作,然而一旦要追求理想的境地,牵涉的东西便极为复杂,除了书写本身的问题,还有杰作的幻影、成名的欲望、各种技巧之间的得失与平衡等,问题无数,作者只要对此有所顾虑,书写时便会在感觉中造成种种牵扯。许多书法家都是到了晚年,作品突然到达一个新的境界:心中解除了许多无形的羁绊,他所具备的一切都轻松地汇聚在书写活动中,作品由此而获得一种崭新的品质。
熊秉明是这样谈“人书俱老”的:
书法真是一种奇异的艺术,它从我们的童稚陪伴到我们老年,记录了我们一生的经历。童年时期有童年的趣味,老年有老年的趣味。它记录了我们一生的心理变化的各种资料。以一次性的艺术记录了我们一次性的生命。而我们并不知道其重要性,其丰富性,因为我们还不会去解读。
……我们平常说的“书如其人”的人,是指个体的人,具体的人。书法和个人的关系如此密切,不仅指他的个性、禀赋、性情、学问、人生观,更包括实实在在的人生经历,日日夜夜累积起来的饥渴、病痛、悲欢离合、希望和惊扰、失败与成功,终于到了老年。人已老,书亦老。到了生命的暮晚,有怎样的心境?又有怎样的书境?我们常听人说“我的字不好”,或者“我不喜欢我的字”。到了老年,我们应该能写出表露自己性灵的字。能够写出表露自己性灵的字,在心理上应该是自在的,愉快的。因为这一种活动也就是你真正存在的状态。另外我们应该有一种认识,回顾过去一生写的字,能认同那是过去的我的字,能认同自己过去的字,也即是对个体的历史的认同。能认同个体的历史,当可以接受个体生命的完成和终结。我在“老年书法班简介”里是这样写的:“西方哲学家说:‘人是领会存在的存在者。’中国人写书法正是从躯体与心灵两方面领会存在的真实。”“领会”不只是一种感受,并且要有意识地去反思。反思使感受更真实。这就是在这个老年书法班我们所要做的:在老年感受并且反思老的意义,反思并且感受“人书俱老”的意义。(《书法与人生的终级关怀——老年书法研究班讲稿》)
熊秉明充分肯定生命的意义,对个体生命终将消逝持达观的态度,而在这整个生命过程中的书写,具有自然、必然的意味:
进入老年,少壮的搏斗已经过去,人生的幸运与多艰,成功与失败,已成定局。回顾平生是老年人很自然产生的心理。走过来的道路很长,似乎有许多偶然,然而细审此曲折道路所形成的图案,又可见其必然。我们不得不承认那是我们自己的生涯。人即书,书即人。我们一生所写的字,无论我们喜欢不喜欢,满意不满意,我们也不得不承认,那是我们的字迹。认同自己的一生,认同自己的字,也即是对个体生命的认同。能认同个体的生命,当可以接受个体生命的死亡。《礼记·檀弓》记子张临终时说:“君子曰终,小人曰死。”“终”是结束,是使命的完成,是工作的收尾。在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我们应该从容地、自在地、平静地写自己可以认同的字,在书写中得到人书吻合无间的喜悦。(《老年书法班简介》)
熊秉明对“人书俱老”的诠释并不局限于一位书家的书写,事实上可以扩大到所有人的书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