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聪生前照
从2006年起,漫画家丁聪渐感到力不从心,常常感到心中有意,笔下难从,为此他烦恼和抑郁甚至发脾气。他从19岁起开始画漫画,画了一辈子,现在居然画不出来了,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但是他知道自己老了,大脑中那些活跃的艺术细胞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开掘,已能量耗尽,他希望休息,希望重新获得某种动力。于是他在2007年3月的《读书》上发表了题为《感谢》的小文:
“我自去年连摔两跤,也摔坏了脑子,影响了手、脚的功能,因此从2006年3月份起,在《读书》连载了27年的画也中断了,本以为自己已九十高龄,不画也罢,我的画画风格也已老旧,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已没有多少吸引力,正好就此打住……我一生最热爱和亲近的有两种人:朋友和读者。在我生病期间,我被迫离开了我的读者,令我十分难过。是读者造就了今天的我;是《读书》提供这块园地,使我得以和读者进行长期的沟通,让我这几十年的生活过得十分充实与快活。我要感谢《读书》与读者,我将永远记住你们,谢谢了。”
这是一位漫画大师的谢幕词,充满了谦恭与感恩,他的心里永远惦记着艺术与热爱艺术的观众和读者。此后,丁聪的健康逐渐出现问题,一场急性胰腺炎,使他不得不远离美食,他无奈地抱怨老伴不让他吃东西,老伴总是付之一笑,照样限制他的吃喝。在老伴的精心调养下,他原有的一些诸如糖尿病等慢性疾病得到了控制,精神逐渐好转,最喜好的事,仍然是买书和看画册。美术馆举办的展览,他不能来看,但对画册爱不释手;住家旁边要开间国际书店他高兴得不行,把每月的工资都投进去买书,以至夫人说家里的楼板都禁不住藏书的重量,要塌了。
2008年以后,丁聪脑萎缩日益加剧,甚至还出现小的中风,这使他整日昏睡,精神困顿,每天只有很少的时间有精神,可以见见老朋友和同事。病中的丁聪有些木讷了,语言不多,头脑也不灵便,但是问他30年代的艺术经历,他还是能想起一些事,特别是见到一些他所熟知的艺术家的作品,往往是竖起大拇指,满面笑容。渐渐地,他的语言越来越少,或者只以简单的一两个字来回答问话。可是一看到艺术品,就露出惊奇和赞赏的笑容,常常是左手握着非洲木雕,右手托着日本木雕,左看看右看看,孩童般地笑着说:多好呀,多好呀。
到了2009年的春节,丁聪似乎病情有了好转,有时看到老伴忙里忙外的身影,还奇怪地问:你来来回回忙什么呢?老伴大喜过望:你终于能说这么长的话了。然而到了3月份,情况又急转直下,不太爱吃东西,总是嗜睡。4月13日,他突然把吃的东西喷射样地吐了出来,老伴马上把他送到医院,可能是呕吐物呛进气管。在医院里丁聪高烧近39℃,医生诊断肺炎,紧接着他的血压、血糖、肾脏都出现了问题,一次次的病危一下子令人们万分紧张。自入院起,丁聪就再未清醒过,夫人抚摸着他的一头黑发,一遍遍地安慰他:我们会闯过来的。为了丁聪的健康,夫人谢绝了一切探视,虽然她知道此次凶多吉少,但她早与丁聪商量好,不愿因生死这种“平常事”惊扰别人的生活。好友黄苗子先生在大病初愈后得知丁聪住院的消息,曾以一首诗鼓励老友:丁聪画吊兰,我手也不闲,共同二百岁,还要上黄山。希望与老友再聚首创造生命奇迹。丁聪的友人们和热心读者都在等待奇迹的出现,然而天不假年,丁聪年事已高,在与病魔抗争了1个半月后,终于安详离世,享年93岁。此前,已81岁高龄的夫人天天独自陪护在丁聪身边,甚至被大雨淋、被汽车撞也一点没有怨言和退缩。望着睡去般的丁聪,夫人觉得还有事没跟他讲完,于是在他左边的衣兜里放了些餐巾纸,在他右边的衣兜里放了些牙签,这两样是丁聪外出必备的,丁聪吃完饭总离不了这两物件。然后,又根据高莽所作《返老还婴图》,给丁聪写了封信,放在信封里揣进衣襟,上面写道:
小丁老头:
我推了你一辈子,把你推到最后,也算尽了我应尽的责任了。
现在我不能再推你了,要你自己走了,祝你一路走好。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等着我。
永远思念你的老伴。
然后,夫人又往他衣兜里装上他爱吃的巧克力、花生和咖啡,就把他交给了医生,并且决定不再看他了。
丁聪,他为了他所钟爱的艺术,为了他所热爱的观众和读者,淘尽了自己的智慧,淘光了自己的生命,安静地、永远地睡去了。
丁聪夫人向中国美术馆的领导郑重转达了丁聪生前的愿望——死后不举行追悼会,不留骨灰,一切从简。夫人认真地履行了这一愿望,她淡定地谢绝了一切慰问和采访,甚至对远在美国的儿子也叮嘱“不用再回来一趟了”。她说:“生死早已看透,我们是唯物的,丁聪生前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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