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鸣京的山水画,曾深受李可染等的影响,重视“写生创作”——即以创作的态度写生,强调对现实景观的加工和理想化。90年代前期,鸣京的观念、画法和风格逐渐发生了变化,转而“追求内在的渴望与反省”。这一变化主要源于两个因素,一是他以“居士”(信士)的身份体悟惮修,每日吃斋打坐,开始了一种内省性的人生;二是他在卢沉画室研修水墨构成,接受了卢氏“要自由创造”、“要从模拟现实中解放出来”的艺术思想的主张,决心寻找一条能够表现自己内在情感、在形式上也有自己特点的路。但他没有接受以“回到艺术本体”为旗号的西方形式派原则,去单纯追求构成与抽象形式,也没有像一些文人画家那样回到笔墨趣味的游戏和玩味,而是力图把笔墨和构成结合起来,以描绘自己的山水心象和山水之梦。从十多年来的作品可以看出,他脱出了写生状态的约束,吸取了构成因素,但没有归于时空错位式的平面分割;画面有一些如梦似幻的因素,并没有超现实主义式的怪诞。画境疏离了现实感和烟火气,林路郊野,云水浮动,佛龛塔影,看不到饮食男女的日常活动,只有打坐的佛像和形若樵夫的禅修者。作品的话题如“三界”“法音”“坐忘”等等,集佛、道两家用语为一,观者也很难分清画家是丛林禅修的瞑想还是云烟老庄的虚静。画中的佛像没有神圣的殿堂,只静坐于烟雨幽谷或荒村萧寺之中。画家有一幅画上题:“十里云山双眼豁,四时风雨一庭闲。”——前一句暗指禅悟,后一句明示逍遥,一禅一道,在这里是合一的。不妨说,他承继了文人艺术家融庄禅为一的精神传统,不过禅意更浓些而已。也许可以说,这是姚鸣京对愈来愈世俗化、享乐化、喧嚣化的现代世界的一种精神逃离,一种持于禅修而返朴孤注“丛林的灵魂归隐”。
就画面的描绘而言,这些作品大体由云、水和陆地所构成,其中陆地常被水分割成条状,被木桥分离成碎块,看上去像是被水围绕的岛屿;画面极少取对称事平衡构图,上下左右总是一重一轻、欲正还斜的特点,给人的感觉并不安定却极富动感。山势有时被浮云间隔,忽隐忽现;有时突如其来,有时插入幽隐于云霄。房屋多在水边,有架构而无墙壁的却又乱搭架构,多没有人迹出没。树木大都斜长,巨干或像人的肢体,随心所意地纵横穿插,所有这些,又都笼罩在水波漫卷、云雾迷离、湿气袭人、空寞清寂的整体山水中。这像是江南水乡,却没有江南水乡的明丽亲和;这也像是梦境,却没有梦一般的离奇。姚鸣京说:“把自然转换成一种心象”。这正是他的“心象”——由对江南水乡、苏州园林的记忆,对“禅境”的体悟、想象和独特的个人心境,共同编织出的画面,编织出他个人独想梦境的“丛林”山水。
这“心象”的特别之处,是它的空寂。虽然云水岚气是动的,倾斜的屋木也似挪移出某种律动,但整个作品给人的感觉是空和寂。好象风雨袭来,浪逐云天,只有空寂。这源自画家的心境。作为艺术家,姚鸣京追求美,要描绘自然生命的活力。他曾回忆自己上大学时骑自行车游黄山和苏杭,特别是登临华山的“仙境”神遇,说“那种经历、那种记忆太珍惜、太有意义、太神奇、太刺激了。”——这充分表明他对自然的生命的爱和对世俗性超越的一种道悟与佛家“净土”的人间梦化的痴笃。但作为真诚的“居士”(信士),他又追求超越世俗的宁静,进入身心归一的精神追求和高度人格化的笔墨融为一体,而单纯地追求描绘、单纯地追求笔墨和单纯地追求心灵表现对艺术偏离性的执着追求,都难以获得大成功。对于姚鸣京来说,正是由于他把握好了这三方面的关系,才使其山水在风格和画面上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个性,和鲜明的山水语言。
姚鸣京在一篇访问记中主,画家要把“肉眼”变成“笔墨眼”,面对作品“一看,就是笔墨”。这当然不是鼓吹笔墨至上,而是在突出“内在表现”的同时,强调笔墨语言的重要性。对姚鸣京来说,表达“心像”的造境是第一位的,笔墨只是造境的形式手段。他显然不属于把笔墨视为最终目的、把山水丘壑视为笔墨载体的画家。这与他的学画背景、半个世纪以来形成的主流山水画传统有关50-70年代,在“为祖国壮丽山河立传”的口号下,单纯追求笔墨趣味被看作资产阶级“形式主义”,那一时期美术院校培养的山水画家,无例外把对写景写生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而轻视临摹与笔墨传统则是“进步”和“革命”的表现。改革开放以来,这种状况有了很大改变,但在当代画家中,像黄宾虹那样把笔墨看作第一要义的山水画家仍然很少见:一是“现代化”的诉求不免限制笔墨追求,二是即使有追求之意也缺乏追求的能力与耐心。姚鸣京画山水,从“写生创作”到“追求内在渴望与反省”,也带动了笔墨的变化。即淡化了形象的写实性,笔墨趋于自由,不同程度回归程式化——以程式化的方法画树、画石、画云、画水,对传统的吸取也变得十分自然,笔墨的力度、韵味就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发挥。我们看到,他的勾勒简洁松动,他的泼墨淋漓痛快,他以勾泼结合的笔墨趣味都不是他的最终目标,他最终的追求,是“禅境”?那么“禅”赋予了姚鸣京什么?我想坐禅的和不坐禅的,悟到禅和未悟到禅的,都会在他的画中找到真正的“答案”。
古代诗歌和绘画都曾追求过“禅境”。宗白华说:“禅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何谓“静中的极动”?为何“动静不二”就“直探生命的本原”?他没有解释,似乎也无法解释。他又说:“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美学散步》第6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所谓“禅的心灵状态”是一种玄学式的表达,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在美术史上,哪个画家具有“禅的心灵状态”,直探了“生命本原”?宗先生没有回答,恐怕也答不出。在我看来,画中的动静关系到作品的格调意趣,但并不神秘,与“禅”也没有多大关系。禅是“人与宇宙冥合的智慧”(柳田圣山《禅与中国》)或者说是一种体悟生命及其价值意义的智慧,有这咱智慧或许有益于画,但要把它画出来,不啻是水中捞月。姚鸣京以“追求内在的渴望”反拨摹拟写实,他的作品升华到一个新境界,他的“山水梦境”独辟,似出于董其昌的山水“禅意”,却不同于董其昌的“禅意”山水语言和意境表现。姚鸣京山水语言的象征性和承载量与以往的山水画家不同,他的山水更让人感觉“禅悟”和“禅性”象征并喻意在山水的梦境之间,显示了他笔墨的独具和在山水语言探索上的原创性。恰当地处理山水形象与精神承载即神与物的关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许他的山水“禅境”追求在今天这个世界或许更有他“禅”家的意义。
郎绍君于2006年5月24日于两顾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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