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澹如
总是在想:在这场展览过去之后,大皇宫明亮的中庭四处,一定依旧遗落着安森·基弗(Anselm Kiefer)的展览之魂,也许几个月,也许是多少年之后,只要踏入这个高远空阔的大皇宫,只要目光触及到头顶的碧云天或是星光夜,记忆就会再次被唤醒,这样的展览,大概是用来一直萦绕在心,然后不断地去细数和回味的。
初次看到展览“不朽”(Monumenta2007)的印刷广告就印象深刻:一块无比宽大的布帘从大皇宫的玻璃天穹一直延垂到地面,虚虚地印着一座高大苍茫、面目模糊的建筑雏形,前边再加上一个相对微小的人影,正若有所思地仰视着这一幕未知的浩瀚。大号字体的“Monumenta”和当代艺术界的一个极耀眼的名字:安森‧基弗联在一起,“Monumenta”是因着这个展览而新造的词,意为一种不同寻常、无法度量的高大、宏伟和壮观,也包含“不朽”的意思,几近是一个专门为安森‧基弗量身打造的词。
极端风格化和概念化的展览“不朽”(Monumenta 2007)突如其来,在学术界和公众界刮起一阵强烈的艺术风暴,一个艺术家与大皇宫的亲密契合,顷刻变成了整个世界争相品味的秘密。电视、报纸、杂志、网络等各种媒介趋之若鹜,惊呼:“推土机开进了大皇宫”,“大皇宫俨然成了一片建筑工地上的废墟”,“你对基弗的‘大艺术(整体艺术Art total)’敏感么?”…… 各种关于展览的争议和辩论巨细靡遗,热闹非凡。
Monumenta:艺术与“场”的对话
展览“不朽”(Monumenta)是法国文化部自2007年起面向公众隆重推出的一个全新观念的国际性艺术项目。“Monumenta”在构词法上与国际知名度最高的“Documenta”(德国文献展)完全相同,非常明显地表达了法国对此展览的国际定位和高度期待。展览每年一届,每届邀请一位享誉世界的艺术大师在建筑构造极其特别的大皇宫举办个展,要求将艺术家的个人创作与这座历史性建筑充分协调地结合在一起,从而带来一个全新的视觉体验。在今年邀请安森‧基弗来演绎首届“不朽”之后,2008年的展览将迎来美国雕塑家Richard Serra, 2009年则是法国艺术家Christian Boltanski。大皇宫是一座“光的殿堂”、“玻璃之宫”,是巴黎乃至世界的一个历史标志性建筑,起初是为1900年的世界博览会建造的,如今是一个举办重大艺文展览活动的场所,宽阔的中殿建筑面积1,3500平米,上边是巨大高耸的钢构框架的玻璃穹顶,自然光线充足。此外,大皇宫的优势还在于其出类拔萃的建筑高度,四周墙的立面已经高至45米,如果再测量从圆形玻璃穹顶最高处到地面的距离,空间高度甚至超过了200米。主办方想要借助大皇宫的建筑空间优势,让艺术家们凭借自己独特的视角和思维,以其个性的艺术方式与建筑空间构成一种对话,以这种全新方式来“看”一个艺术家和“看”大皇宫。大皇宫相对于安森‧基弗在法国南部巴赫杰克(Barjac)山冈开凿创建的巨大的地下迷宫式工作室而言,是一个迥然相异的“场”,在艺术家眼里,“大皇宫不论是从它的大小空间,还是就其建筑特征来说,都是一处非常特殊的所在”,“大皇宫就像是宇宙,特别是晚上,我们可以在这儿看到星星。这是一个开放型的场所,接近无限,接近宇宙空间。用这样一个没有顶限的大地方,来做为一个展览的场地,感觉特别新奇,极富挑战性。”
本次展览以基弗的创作主题之一“宇宙起源论”贯穿全局,“星之陨落”是在大皇宫这个空间里,抒写的最大篇章,于是艺术家着重强调其作品与大皇宫上方的夜晚星空相融组成一个“整体艺术”。因着夜空永远未可预知的瞬息万象,整个建筑被蒙上一层神秘主义气息,再以此种种来回应、反赐于他的艺术作品,起到了一个渲染、提升作品的主题和意境的特效,如此相辅相成,以求作品和环境达到高度协调相容,成为一件完整的不可分割的“整体艺术(Art total)”,着实引人深思。善于打造“基弗迷宫”的基弗当然没有忘记在此再建大皇宫版本的迷宫,展览共由10件装置作品组成,其中的7件是被基弗命名的“屋子”,这些高度最高可达12米的“屋子”大小不一,主题各不相同,独立分布在中殿四处,但均以波纹样的铅灰薄铁皮来特征化外墙表面,形成一个统一整体。此外,还有三件布置在其间的大规模塔形堆积雕塑。在这个开放式迷宫里,或密集,或浮动地充满着对个体与宇宙,自然和历史,材质与符号之间的艺术思考,艺术家听由观众自己择路而行,去解谜,去逐一细细地领略和体会这个神话式的展览:“我搭建了一些承载我的作品的屋子,也由此意味着在这些屋子之间,存在着一些路。每当有路的时候,就必定会存在着交叉口,交错即相遇。在大皇宫,存在着无数的相遇。”
“星之陨落”
“在大皇宫的这个展览名为‘星之陨落’,这是多年来,我的绘画创作的主题之一。这个主题蕴含着宇宙的诞生和死亡,就像人类的存在一样,每一天每个时刻都有星星不断地在出生或者走向死亡。10亿年对于一颗星星来说,也许只是我们人类的一分钟而已,这是时间比的概念不同。当一颗星星死亡之际,它爆炸,变成炽热的,炫目的白光,并且粉碎成各式的残骸碎片和尘埃,四散于难以想象距离的宇宙之中,然后,这些物质再汇聚、再凝结,又重新组合成另一颗新的星星。 “星之陨落”述说的是这个世界的新陈代谢,这种大自然和天体的代谢。这个主题不仅包括我们的生命,更包含着宇宙世界。”——安森‧基弗(Anselm Kiefer)
安森‧基弗,离世界那么近,又离世界那么远。
阅读基弗,从大皇宫里迎面扑来的令人震惊的建筑“废墟”开始。这是第一次,因为基弗,精雕细琢的大皇宫竟然骇人听闻地以艺术的名义,搬入了几十吨“丑陋” 得从来就与美术馆沾不上边的碎泥石块和建筑工地的废弃建材,听凭艺术家肆意铺散堆置成一个“地基”,再拿些线条粗硬的废旧混泥土板当“积木”,漫不经心地叠一座“塔”,一层,再一层地努力高耸,5米、10米、15米……颤畏畏地似乎触碰到了天际,却呈现着一种濒临崩溃和塌陷的绝对姿势,给人一种神秘的悲凉美感。这是艺术家今年在自己设于法国南部Barjac的工作室里灌浆、组装、敲凿处理表面质感之后的新作结果,为的是与大皇宫规整有序的建筑空间架构形成一个剧烈反差。这三座像瞭望台又像纪念碑的“拙雕塑”风格类似,材质与造型的突兀让人不禁想起在英国的那一处大平原上,屹立了四五千年之久的神秘的史前悬石阵,似乎隐约地与眼前Kiefer的建筑雕塑有着某些隐秘的潜在关联。
最高的那一座“塔”高17米,宽2米,矗立在大皇宫中央,就叫“星之陨落”,残破的混泥土板,锈迹斑斑的钢筋铁条在拼命地从混泥土里往外挤,似乎企图在空间里造就更多反秩序的视觉“噪音”;而建筑稳固性不甚虚弱的层叠塔身,正玩着同样令人眩晕的平衡游戏。再看塔身脚下的碎泥土块中,有大量的条状玻璃片凌乱四散着,每一片上都写有一串长长的数字符号,这是每一颗星星的花名单,一旁再意味重重地零落几册铅制的厚重旧书,让你忍不住想去翻看个究竟,关于那些星星们的前生今世。突然想起毗邻的屋子里那巨幅的《银河》(la Voie lactée),像是一张银河系的导航图,基弗在我们所认识的那些星体旁标上类似的编码、精确的星体名称或者一些天文学符号,却同时在一旁写有这样的句子:“时间环绕着一些明星,一些海和一些女人”。——或许,那是另一种形式的花名册?皓然满天的星辰和人类命运一样,或许其中的一位两位有幸被时间和历史记录了下来,那么还有其他更多的呢?。不远处还有一间被同样命名为“星之陨落”的屋子,里边摆着一个高大的带着时间锈痕的铁书架,上边插满了铅质的旧书和大量玻璃方片,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地动山摇,书也好,插在书页间的方玻璃片也好,都纷纷斜出书架来,摇摇欲坠。材质的相异决定了此时此处,书无言,而玻璃有声。整个屋子的地上,铺满了支离破碎的玻璃残片,但凡视线所及,耳边都似乎伴有无数玻璃碎片在纷飞辗落的声音错觉。
富含文本特质的艺术
基弗的作品一向蕴含着浓重的诗意文本特质,这个展览亦被基弗特别题献给了德国犹太诗人保罗‧策兰(Paul Celan 1920-1970)和奥地利诗人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 1926-1973)。艺术家将这两位诗人视作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其大量作品灵感源自他们的诗歌。保罗‧策兰更是在基弗思考德国的种族整体性问题上,扮演了关键的启发性角色。当然,基弗并不寻找用造型艺术的方式来阐述诠释诗,而是努力传达诗歌所带来的精神层面。 “当我使用一首诗、一首诗中的某个句子或者甚至是一个词,这些都栖居于我,同我一起变老,它们的变化都表现在画面之上”。基弗作品的精彩之处,也在于将绘画之能和诗意之感交织在一起,从而进一步爆发出慑人心魂的巨大能量,来剧烈地冲击观众的视觉和情感,吸引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在这片世界中。
《雾之国度》(Nebelland)这个屋子以巴赫曼的同名诗命名,一张题为“金字塔”巨幅画占满了墙面,透视的手法,极简极单纯的构图,赭石、灰白和黑色在画面上翻滚升腾,这幅画灵感源自巴赫曼的诗,主题交叉涉及了古埃及神话、阿兹特克牺牲祭礼和巴赫曼诗中的名句: “我看到了雾的心,我吞噬了雾的心”,画面上绘有具象的人形和与之分离的心,基弗想要以这样一种造型手段来反思处在生与死、现实与记忆之间的人类文明的命运。《蕨的秘密》(Geheimnis der farne)以策兰(Paul Celan)的诗命名;《在夜的尽头旅行》(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则源自塞林(Louis Ferdinand Céline 1894-1961)的著名小说。
印象深刻的还有艺术家的装置作品《棕榈的礼拜日》(Palmsonntag),取材于一个基督教节日“圣枝主日”。“圣枝主日”即“棕榈礼拜日”,是在复活节前的星期天,为了纪念耶稣进入耶路撒冷。在《圣经》里,耶稣在这一日进入耶路撒冷城,受到民众的热烈爱戴,人们将衣服和棕梠叶摘下铺在地上,让耶稣风光进城。——让艺术家极为感兴趣的是这个虚构的宗教故事里所包涵的隐喻,在胜利的凯旋与未来的苦难之间的对比:耶稣进城时,外在是被簇拥的得胜状态,但其内心深知,正踏在去往十字架的路上。象征胜利和荣耀的棕榈叶,也同时象征着命定的苦难。眼前的这件装置作品《棕榈的礼拜日》由33件绘画作品和一整株18米长的棕榈树组成。屋子的一面是砌了满墙的画,都是来自泥土及大地的颜色,基层深棕浅黄的泥土在画上龟裂着,肌理强烈;而浸染了白色石膏乳胶的棕榈叶自然是描述的主角,被极有形式感地镶在所谓的“画”上。这些象征着荣耀的棕榈叶标本画作共同组合成一幅尺寸大得惊人的画,面对着另一侧地面横躺的那棵死去的大棕榈树。—— 这样的场景,让人唏嘘不已,也许真的是这样:生与死、得与失、幸福与苦难,就这样永远面对面,同时存在着,就在你的左边和右边。
以自然为自然抒情
像中国山水画大家那样,基弗在追寻着一种磅礴壮阔的“自然之气”,展览中基弗的作品往往尺幅巨大、肌理丰富复杂,这些涌动着狂暴猛烈的力量动感,又不缺乏自然形式美感的作品,呈现出气贯云天的无比震撼的力量。然而这些超常规的大尺寸、大规模作品,虽然与展览主题Monumenta高度相契,却也频频给人带来尺寸失控的“过度的恐慌”。尤其是几次跨入他的“屋子”,在慑服于满壁大画幅的浩瀚磅礡和那种汹涌突袭的爆发性能量的同时,却也感觉视网膜对作品局部的捕捉,及与其整体上的相互回应和领会,存在着一个严重滞后的时间差。
杜尚(Marcel Duchamp)、琼斯(Jasper Johns)、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和波依斯(Joseph Beuys) 等人的艺术特质,以及德国浪漫主义画家佛里德里西(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空旷、召唤性风景等,都对基弗的创作形式有着一定的影响。再细品,发现基弗对绘画及其动机还颇具老庄道家的“任自然”观念:“我不为兴趣消遣而画画,画一幅,另一幅,然后再一幅,我对此丝毫没有兴趣。只有当我被阅读的、看到的、听到的一些事所触动的时候,这才是我绘画的出发点,我会立即置身于绘画中”。在基弗的作品中,没有任何限制,没有任何约定俗成的绘画程序,改变也可以在任何一刻介入。他的绘画也已经有很久不再是那些画框上绷紧的布面油画或者水粉了。比如画面需要用到植物的时候,可以添加和载入几乎所有种类和状态的植物,及其任何组成部分:稻草、树枝、荆棘、灌木、向日葵、蕨类、棕榈叶,甚至整株的棕榈树;画巨幅画时,用幻灯投射在涂有感光剂的画布上,来轻易获得构图;还大量使用天然媒材和现成物,在画面上运用拼贴、聚积等技法来刻意制造不同肌理质感和多材质复合的特殊视觉效果;基弗更是“需要大自然,需要冷的和热的气候环境。有时候我把画淋在雨中,泡在酸或水里,再或者是将泥土置于其上。我不用工业颜料,比如红色并非红颜料,而是铁锈,真正的铁锈。我从来没有停止过这些类似方法的实验。” 在法国南部Barjac山冈(距尼姆几公里处),基弗的工作室和周边土地面积总计约达35公顷,我们在这里到处可以找到很多回收品,一个二战时期的轰炸机马达,一些电影院的椅子,半打医院的床等等,各种各样的材料囤积在集装箱里为了日后的创作,还有大量的暖房里生长着他的作品中将要用到的植物,还有一整块的田地,用来展示“塔楼”、“瞭望哨”之类造型结构失衡的大型建筑雕塑作品……。基弗自己从来不丢弃什么,一切都留存着,而一切又总是在变动着,这里的每一件东西、每一种材料都在等待着被整合成艺术家的一件新作品,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早已参与在其中了。
基弗说:“艺术家的作品植根于自然和历史:来自流逝的时间,来自大量的经验沉积,每幅画也就因此成为一个复杂探索的浓缩画本”。
历史、乡怀和记忆
尽管在展览中,我们再次敏感地察觉基弗作品中惯有的“德国”比重大量缩减;尽管已在法国定居了12年的今日基弗,在不久前,面对一位记者关于身份认同的尖锐提问:“哪里是您的本土?”时,竟然出乎意料地微妙作答:“我的本土是我的每一个记忆,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点”。但是说到基弗的艺术,我们就注定无法绕过德国及其历史,因为在他和他的作品上,深深地烙着两个字:“德国”。
“德意志,她在那儿?我找不到这样一个国家……”,这是18世纪德国“狂飙突进”年代诗人席勒(Friedrich von Schiller)的诗,却不幸成为20世纪二战后出生的小基弗们从小到大一直在心底追问的句子。
安森‧基弗(Anselm Kiefer)被视为当今世界上最重要、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大师之一,1945年出生于前西德的唐那爱琴根(Donaueschingen),正是史上的“ 德国零时”(German Zero Hour ),这个历史专有名词指的是1945年德国战败投降后的岁月,过去的一切不复存在,而未来还等于未知,一切由零开始。有史学家将战后德国概括为“没有父亲的社会”,来具象反映德国人的困境,“父亲如果没战死,都会在苏联做战俘,即使有幸回家,又总因与过去犯罪政权或不义之战有千丝万缕关系而信誉荡然”。 ——二战之后的这个民族,在精神上背负着难以想象的不能承受之重,特别是战后出生的新一代,他们要应付一些不是由他们引起,但自己不知道如何放下的事情。基弗正是这样沉重地成长于“第三帝国”的废墟和阴影之下,他的作品始终怀着感伤,怀着忧郁晦暗的“德国基调”。
以围绕着记忆、创伤等主题创作而知名的德国艺术大家波依斯(Joseph Beuys)是基弗的老师,在其影响下,基弗将创作题材聚焦在纳粹时期的恐怖和德国历史、文化和神话上,勇敢地态度分明地去正视过去。这与同时期其他艺术家们对二战极力回避、忌讳的态度有着本质的不同。此后,基弗的作品题材渐由着重于德国素材扩展上升到普遍意义上的命运和文化,作品不仅有对民族性的象征和记忆的收集,而且具有神秘的象征主义、神学和神秘主义的意义。——当然,所有的题材还是来源于对这整个社会的经验和记忆,来源于生活中不断的消亡、再生与复活的创伤,作品里写满了这个民族内心里压倒一切的深重负罪感,写满了这个民族的精神抑郁和反思德国战败历史的悲怆心境。
安森‧基弗的“不朽(Monumenta)”展览:《星之殒落》,追随者众多,批判的声音也多,但是无论如何,你必须得承认这确实是一个无法让人无动于衷的展览。个人感觉遗憾的是,在日光下,大皇宫穹顶繁复的新艺术风格的钢构,还是造成了对个别雕塑作品的视觉纯度干扰。更有趣的是在一个星光灿烂的晚上兴冲冲跑去,想要体验星空或者星雨穿越玻璃穹顶而来与作品融为一体的壮观,但事实的结果是:展场的聚光灯让我目眩,抬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也许天空里不再有星星,它们都坠落到基弗的展览里,跌落到诗人策兰们的句子中了…… 那一夜,天空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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