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画家陈逸飞先生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五年了。
五年前,我在他的墓碑上写道:“他曾以中国的美丽,感动过世界。”这话,在那悲痛的时刻不便细作解释,现在可以多说几句了。
中国改革开放之初有一件大事,邓小平先生亲自邀请著名企业家哈默博士来华访问并投资。哈默博士到达后,送给邓小平先生一件见面礼,居然是陈逸飞先生的那幅描绘江苏周庄双桥的油画。
这件事,引起了很多人的惊讶。哈默可送的礼物很多,为什么偏偏要把一个中国画家画的中国风景送给中国领导人呢?这不是犯了送礼的大忌吗?
其实,哈默别具深意。他用这一特殊礼物,展示了自己来投资的理由:因为中国的美丽,更因为中国人已经发现了这种美丽。
那时,我看着电视新闻里邓小平接见哈默的镜头,看着两位老人围着陈逸飞那幅油画紧紧握手的场面,非常感动。我想,在人类文化史上,一幅画起到了两种文明神秘对话的作用,这样的机缘是不多的。
陈逸飞本人当然无法预期这种场面的出现,但他却为此作了长久的积累。作为与他同龄的好友,我太了解他的内心感受。我们这代人的青春,大半在政治灾难中耗费了,但留下的不仅仅是愤怒和控诉。我们对于自己脚下的土地,有爱有恨,而爱又远远超过了恨。或者说,因为有那份恨,反而爱得更深。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爱是具体可感的,大多是用美来表达的。因此,陈逸飞总是以画笔来抒情。
请注意,那是中国刚刚摆脱灾难的时代,无论国内国外,壅塞着太多有关中国的负面资讯。因此,陈逸飞的画笔,又具有了争辩性质。他要用一种默默的雄辩来向世界证明,中国的美丽,中国的深厚,中国在斑驳伤痕下所蕴藏的神奇生命力。当时,我们很多人都以不同方式做着同样的事,但陈逸飞无疑是最成功的。他所描绘的双桥,真的成了沟通中国和世界的桥梁。
二
哈默是真正懂画的。陈逸飞被他选中,除了桥梁的意义外,更因为在艺术上达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
对于陈逸飞的艺术,可以说千言万语。我本人也曾经为此写过好几篇长文。今天我要说的是,我们正处于一个开放和创新的时代,艺术的信息像潮水一般天天涌动,一个即使很优秀的艺术家,也容易很快被淹没。但是,在陈逸飞离开五年之后,我们发现,他不仅没有被淹没,反而更显豁了。上海缺少了他,就像缺了一大块涌动着创建激情的彩色天域。即使把视野拓宽到整个中国,也有同样的缺憾。这就是说,我们在他离开之后更深刻地理解了他。我相信,今后的五年、十年,乃至更长的时间,仍将会这样。
为此,我还想重复说几句我曾经说过的话:陈逸飞的油画,究竟在艺术上具有什么别人难于替代的特色?
首先征服所有人眼睛的,当然还是经由欧洲、俄罗斯而来到陈逸飞笔底的写实主义深厚功底。这使他的作品充满了光影下的无限质感,组合成了一种强大的“创造性说服力”。但是,这只是形,而不是神。陈逸飞作品的神,是东方美学。他没有在写实主义的深厚功底中沉溺,而是快速地进入到了超逸、高迈的意境,使一切都走向了诗化。诗化的石板,诗化的晨雾,诗化的衣裙,诗化的发式,诗化的神采,在诗化的构图和色彩的烘托下,臻于极致。
除了惊人的写实与惊人的诗化这两者的高度结合外,陈逸飞的艺术还表现出了创作主体对于历史和自然的潇洒和自由,自由的选择,自由的重组,自由的改造,使历史变成了他的历史,自然也变成了他的自然。我说过,这种自由既体现了他对现代世界艺术的精通,又体现了上海这座城市给予的放松。
以上这些特色,使他必然地成了现代的陈逸飞,东方的陈逸飞,中国的陈逸飞,上海的陈逸飞,也是他自己的陈逸飞。他的不会被淹没,也正因为此。
三
在他生活的最后几年,他曾几次邀请我到他的画室看他的新作。他显然在向更现代、更变形、更灵动的路上探索,我当时就预感到,一个全新的绘画风貌即将让世人惊叹。遗憾的是,他那么快就走了。
在他去世前不久,我又应邀到他在上海泰康路的工作室,对于城市美学的课题与他进行了长时间的对话。我们两人的长篇对话已在他主办的杂志上发表,但他却走了。他企盼着,他的油画能走出画框,变成一幅幅街市实景。他更希望,像上海这样的城市能成为一个宏大的审美课堂,就像欧洲的佛罗伦萨、巴黎曾经起到过的作用一样,让21世纪的中国人能在美的领域获得整体提升。我认为,这体现了一个杰出艺术家的社会良知和美学良知,令人感动。
在他走后,他所热爱的上海,投入了世博会的筹办,全世界大量优秀的设计师都汇集到了这里,为人类城市今后的发展编制着全新的美学课本。对于这一工程,我也有所参与,每次都会想到他。如果他在,他的艺术天分、审美判断和创造激情都将得到难以想象的发挥。为此,我常常深感惆怅。但是,我又相信,他的在天之灵一定时时刻刻关注着这一切。他让油画从画框中走出而变成街市实景的梦想,正在以飞快的速度实现。对此,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2010年2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