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德
我喜爱的书,大都放在案头、床头和厕所。我上厕所爱带书,以免眼睛闲着。厕所不能摆那些冗长乏味的当代书刊,它们有害精神。国产彩色油墨的味又重,有害肉体,只能屏住呼吸高速翻阅。再说当代人专读当代书,充其量能成为时尚人物而不会有再大的出息,于是带进厕所的书,首选古书。古书的首选是中华书局等出版社的影印或重排本,毒气较轻,可以忍受。
厕所适合看随笔体书籍,比如《世说新语》、《大唐新语》、《大平广记》之类。这些书被归类为“小说”。古代小说同现代小说大不一样,特点是篇幅短,几十字或几百字一篇,可以随时打住,不像明清小说和西式小说,动不动几十万字,实在是要人命。
前不久我从法门寺归来,有感于新建的合十塔的怪异,写了一篇博文。友人都认为写得好,网站却表示冷淡,同他们平素把我的文章放在博客主页形成对照。我批评合十塔,针对的是离谱的宗教建筑。除了政教合一的地方,这在全世界都找不到匹敌者。纵向比较,甚至还不如唐代。唐代禅宗和尚认为佛在自己的心中,不仅不读佛经,不拜佛像,不进寺院,甚至焚经毁像。唐代法门寺收藏释迦牟尼指骨一节,中央政府每隔30年迎接指骨进京,让皇帝过目。公元819年,唐宪宗为了满足眼福,将佛骨迎进皇宫。韩愈呈交了一篇《论佛骨表》,极力反对,主张将佛骨投入水火,以绝后患。韩愈指出自古崇佛的王朝都是短命的国家,崇佛的皇帝都是短命的君主。最后一句话让龙颜大怒,将他逐出京城。《邵氏闻见录》以及后录对此事有过记载,它们便成了我近期的厕所书。
《邵氏闻见录》及后录,作者邵伯温,历史退化论者邵雍之子。邵伯温写前后闻见录,既有古代故事,又有“当代”故事,尽管个人色彩很浓,但都确有其事。比如说他的同代人苏轼鸿运当头之时,李公麟跑去为苏家祠堂画像。后来苏轼被贬官南迁,李公麟见了苏家弟子,用扇子遮脸回避。这种行径受到一位知情人的鄙视,随即抛售了他收藏的李公麟作品。出于同样的情怀,我写《中国美术史》没为李公麟作传。邵伯温写书不为尊者讳,一面赞扬韩愈的勇敢,一面不隐讳韩愈的胆小。有一年,韩愈游华山,爬上3尺宽、左右都是绝壁的苍龙岭,进退失据,写了遗书投向山下,号啕大哭。华阴县长派人将他灌醉才抬了回来。有人不相信《唐国史补》的这个记载,邵伯温便援引当时的诗歌,证明不是虚构。关于法门寺佛骨的故事,该书指出,唐懿宗晚年迎接佛骨进京,有人以韩愈上书之事加以劝告,皇帝说:有生之年能见到佛骨,死也无憾。过了不久皇帝一命呜呼,应了崇佛的皇帝都是短命君主的说法。也许是受了韩愈的鼓励,历代官僚文人对宗教的态度,远远不像今天的政客噤若寒蝉。据《菽园杂记》载,元末画家王冕的住宅靠近神庙,做饭没有柴禾,把神像劈了烧饭。邻居是宗教信徒,就用木头补刻。王冕再劈,邻居再补。自古卫道士们声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结果王冕一家无事,邻居家的妻子却频频染病,于是生气,于是请来巫师,质问神灵为什么不惩恶扬善。巫师无法解释,反问道:“你要是不补,他到哪里去劈?”一时间成为笑谈。
据《芦浦笔记》载,昌国县吉祥院收藏一枚佛牙,长4寸,宽1寸,当时有人根据人体比例推算,释迦牟尼身高八丈,按宋尺换算约为24.6米。据《万历野获编》载,明世宗排佛,焚毁佛骨舍利子总计1.2万斤。如果都是释迦牟尼的遗骨,他的体重少说也有1万公斤,可见国人造假天下无双,具有悠久传统。至于法门寺的佛指骨,唐朝文献明确记载只有一枚,1988年出土了4枚,3枚假的号称影骨,同样珍贵无比。不过按真指骨的长度和手掌的比例以及手掌与人体高度的比例估算,释迦牟尼身高也在2.8米左右。据此,这枚指骨也会被质疑。
古代笔记类小说大都是信手写出,文不加点,多不分类,七扯八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阅读轻松,引用麻烦。这也是文人阅读与引用古书的甘苦所在。
古书同当代有关系吗?有。古书常常记录的是当时的“当代”,同今天的当代有某种同构关系。时间变了,环境变了,人事变了,但人性没有变得面目全非。古代精英的境界高于今天的常人,同当代精英相比各有长短。他们的所作所为,值得今人关注和回味。
(作者系西安美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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