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吴先生九十华诞,又是建国六十周年和五四运动九十周年。这些纪念性日子的重合,给我们一个回顾和思考中国现代美术发展历程的机会。我想到的就是吴冠中的艺术与“五四”以来的中国现代美术的发展历程。
过去的一个世纪,或者说过去的九十年里,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思考和追求现代化的时代。前辈知识分子是在一个“法古”、“惟上”和“从众”的普遍心理笼罩下,起步探求如何使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文化复兴自强之路的,这使他们的思考面对错综复杂的伦理与心理障碍。在这个大背景下,人们提出各种不同的主张,当时觉得他们存在很多差异,实际上他们的出发点却是一致的,那就是对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现实处境的危殆感。正是在这种危殆感笼罩下,“救亡与启蒙”成为文化发展的主题。
在吴冠中成长过程中,中国美术的波折起伏,是在“救亡”与“启蒙”扭结交错中显现的。这成为吴冠中艺术思想生成的背景,他的许多想法(例如有名的“风筝不断线”)显然与此有关。但对于绘画来说,在“救亡”、“启蒙”和“服务”……之外,还有它的本体问题。不解决本体问题,艺术自身难保,遑论“救亡”、“启蒙”?遑论“服务”于它者?李泽厚近年宣讲他的“西体中用”说,他认为“关键在于创造形式”,他认为我们需要从中国自己的历史和现实出发,创造出一些新的形式来。当然,他所说的“形式”是思想、哲学上的宏观的“形式”。在他的这一思路启发下观察现代中国美术历史,我觉得吴冠中的艺术探索,吴冠中对中国现代美术的贡献,是他发现了20世纪中国绘画在形式创造上的空缺。他的艺术是在绘画艺术上创造新形式的试验,他对现代美术的影响在于呼唤美术家对绘画本体的关注。这实际上是策动美术从“服务”框架中突围的图谋,对他的批评由此开端。
艺术史家已经看到,现代画家实际上都是在追求“一种新的抽象结构,一种新的但是纯粹的形式意味,一种新的、产生于物理视觉本身的真正结构的模式,一种新的、色彩组织的形体”(哈罗德·奥斯本)。我们在吴冠中的创作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这样的追求,但这只是吴冠中追求的中间环节,他是通过形式追求意境:“我爱绘画中的意境,不过这意境是结合在形式美之中,首先需通过形式才能体现。用绘画的眼睛去挖掘形象的意境,这就是我艺术生涯的核心……”。
吴冠中的作品之吸引观众,并不是他在画面上再现了自然的客观形态,而是使观众感受到生命活力的痕迹。他多次强调他是从形式结构角度观看、选择山水建筑和花木。但如果从他选择的总体看,在形式之外,他还有关注的东西,他并没有背离中国传统文化的自然观,即伦理和比兴态度,以这种文化心态去观看和对待自然物象。山、水、松、荷,以及故乡墟里……即使在他越来越接近抽象的时候,这种源于中国文化的心境,仍然是他艺术活动的基础。超越于体裁特征的中国韵味,是画家同时耕耘于油画、水墨两方园圃的基础上对中国现代美术的贡献。
吴冠中是一直坚持油画创作,又不断以水墨从事艺术试验的人。但他与那些从油画“回归”水墨的老画家不同,他不是在激越之后归于淡泊。而是产生了新的激越——他要在远离传统笔墨、传统图式的前提下追求中国文化精神。
他与那些老画家之间的差异在于他要越过传统笔墨、传统图式去追求由中国文化精神自然生发的感情境界。他不认为离开前人技法经验会妨害中国艺术传统的延续,而且认为这将使这一传统为更多的现代人所接受。他的水墨画作品证实,虽然在技巧、章法上远离传统绘画形式,但在艺术精神上却是与历代水墨画大师们灵犀相通。和他所崇敬的“五四”先贤相仿,他所抉择的是运用“现代汉语及外国语”来使“中华民族的独特气质被世界认识”。如果我们不把伟大的水墨艺术只看作一种技艺、一种功夫,而看作一种精神性的创造活动,就不应该认为吴冠中抛弃了中国传统艺术的精神。
吴冠中论说艺术的文章不是学院派引经据典的“论文”,而是针对当代中国艺术的现实境况对同行提出的“忠告”。他关于现代绘画的存在理由、艺术的传统与创新、形式对于绘画的意义等方面的论述,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那就是在掌握世界艺术潮汛的基础上,立足现代中国,清醒估量当代中国艺术的得失,企求中国艺术生面新开。由此出发,他为“中国现代艺术的开拓和挺进”大声疾呼。
在涉及艺术领域的现实问题的时候,吴冠中总是质言无华,以致引起有些人的反感。如果排除感情因素,把他的这些言论放到现代中国绘画历史发展的大环境中审视,就会看到吴冠中在1980年代以来中国艺术界寻求自主性过程中的重要位置。不能不承认他的主张确实是“适应于时代之要求而救其弊”)的针砭之言,不能不承认他直指极左教条的大声疾呼是“破冰之举”。
九十年代以来,中国艺术家以不同心态,从不同角度关注传统文化的命运。如果从艺术史的角度观察,就会看到传统是在综合、发展和变异中保持了生命力。是那些对传统有所变革、有所增益的艺术行动维持了传统的生命活力。不论是李泽厚的“转换性的创造”,还是林毓生的“创造性的转换”,都离不开“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哲学家早就想通了美术家至今没有相通的事情——离开创造,不但丧失未来,而且丧失传统。
在中国现代绘画史上,吴冠中的意义是开辟了一条跨越传统程式,融汇中西艺术的道路。他不以文人画的继承者自居,但在深层艺术观念上却与开创文人画传统的文人声气相通;他不崇拜传统笔墨程式,但他是当代水墨画家中最能发挥水墨语言的多样表现性的画家之一,在无所顾忌、无所约束的心态下画出了具有中国艺术精神,而非传统形式的作品。虽然在中国画圈内有许多人对他的创新实验心存疑忌,但在圈外人看来,他是极具中国文化风神情趣的现代中国画家。他认为只有不断发展变化,才谈得上保留传统,将笔墨等同于传统,是“保留文物”而非保留传统。“我们在传统中得益的,是启发;我们在传统中失足的,是模仿”但他并没有抛弃传统笔墨的精神。他在传统笔墨形式如皴法之外,对线和点的表现力做了新的拓展,他创造出了新的水墨画节奏,因此也就拓展了现代观众的审美趣味。这种新节奏的核心是表现生命的运动。他以自己多样化的实践给后来者展示了一种新的可能性——不刻意摹古,不刻意追随历史上的大师,也有可能创作出有十足中国风味的绘画。而我们从来认为离开古代大师创树的规范和程式,我们就会失去艺术的传统精神,失去绘画的民族特性。
吴冠中是一个企图在新旧交替的时代保留自己纯真个性的中国文人,他的绘画作品和他的艺术观念,是他的艺术理想与20世纪后期中国文化环境既冲突又亲和的产物,是画家以个性化的方式,对20世纪中国画坛正面和负面各种挑战的回应。在“五四”运动过去已九十年的今天,人们对“五四”的看法更趋全面和冷静,对“五四”的评价更趋客观。当我们回顾“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张扬的那种文化立场和开拓精神,反思九十年来中国美术艰难行进的经验时,深切地感受到美术界谈论“五四”传统的人和言论不算少,但真正追随“五四”精神的实在罕见。而吴冠中是现代中国美术界少有的自觉认同“五四”理想,而且不顾后果地接过“五四”使命的美术家。他所面对的毁、誉都与此相关。
(此文为作者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吴冠中与中国现代美术”研讨会上的发言稿。发表于《中华读书报》09/03/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