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家新
上午从平壤出发,来到朝鲜北部的妙香山。秋天的妙香山比想象中的要美,层峦叠翠,溪流激越,尤其是此刻窗外的夜晚,阵风清凉,宁静安祥,“我预感到今夜有大串的诗句向我袭来。”可是执笔在手,却写不出诗来。三天多的行程,我一直沉浸在一种怀旧的氛围中,在平壤的大街小巷,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红色的标语,衣着单一的人们,特别是在烈士陵园,几千名系着红领巾的少年,穿白布衫,蓝裙蓝裤,向烈士们,向国母金贞淑敬礼。红旗、纸花和挽幛,领袖金日成和金正日的画像,让我感到自己就是这群少年中的一员,高举右手,眼神虔诚清纯,包括空气中松柏的味道、田间稻谷的味道。在朝鲜,我变得寡言怀旧起来。
我已半年多写不出诗了,好象最后一首自由体诗是在加拿大写的《尼亚加拉》和《埃得蒙顿的细雨》。那也是在异国的夜里,一挥而就,几乎没有改一个字。1999年和2000年,是我生命中丰盈的诗歌季节,几乎不需要构思、酝酿,那些字句是从笔下流出来的,让我自己都很惊讶,如果它们算作诗的话。当年为了配合学习书法,我大量地阅读背诵古典诗词,后来试着写旧体诗,至今已整理出300余首。参加工作后,我因为不写日记,自己定下规矩,以诗词的形式来记录经历和感想,旧体诗表达不了的,就写新诗,写所闻所见,特别是旅次之间、域外游历,便以诗歌的面目出现,洋洋洒洒地写来,没有什么顾虑约束,信马由缰。细细想来,我是那么地热爱诗歌,或者有着深远的诗缘。
今年夏天我迁入新居,将这些年来收罗的一万多本藏书整理上架,分门别类,我才惊异地发现,我的藏书中诗词诗歌集竟然占了那么大的比重。在旧体诗中,除唐诗宋词元曲集外,现当代人的旧体诗集竟有几百种,而新诗集中,从老一代诗人王统照、徐志摩、郭沫若、郭小川、艾青的诗集,到朦胧诗、大学生诗选、网络诗,北岛、顾城、洛一禾、翟永明,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穿差其间。随意抽出一本,上面就有我少年时代或大学时代陌生而亲切的笔迹和记号。在《朦胧诗选》的扉页上,找到了我的第一首“朦胧诗”:清晨的冷露暗侵我的温心是谁把六弦琴拨响在这清新的黎明淡淡的忆起你的浅笑似在梦中轻盈一株含苞的玫瑰开在我窗前的花瓶。那是1981年的春天,那是遥远的思念和心跳的声音。诗歌的阅读与写作 ,一直伴随着我的青少年时代,当年的我身体羸弱,喜欢紧锁眉头在角落里独处,胡思乱想,做少年诗人状。
然而在今夜,我怀念中的诗歌季节是1999和2000年,是在中原腹地郑州的羁留岁月和之后那个漫长的千禧之年,1999年1月,我陪同身患绝症的部长到郑州治病,一去就是一年,那是怎样的三百六十五日呵,我一直不忍回望,但我知道,那些日子已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上、我的记忆深处。我为部长做了十年的秘书,伴随他走过祖国各地和二十多个国家,他是我的父辈,毕业于北大经济系,有着丰富的学识、坚强的性格和宽厚的襟怀,而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却被病魔折磨得身心俱毁,在希望和绝望间挣扎沉浮。我本想一生不再提及那些情节,也不忍再触摸那仍然隐隐作痛的伤痕,可是我在手捧自己厚厚的诗稿的时候,我不能回避,是那场痛彻心腑的生死,那些辗转反侧的慢慢长夜,铸成了我诗歌的骨骼与灵魂,真实而深刻。
启功先生评点作品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