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在希冀中等待,在忙忙碌碌中又百无聊赖,多少个夜晚我整夜无眠,将这些年所写的200多首旧体诗整理出来,又把几十首新诗打印成册,边整理边写,一发不可收拾。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儿时印记、少年情怀、江山阅历、生命感悟,写爱我的和我爱的人们,那些感情是饱满的,思想也逐渐缜密沉郁起来。我房间的窗口正对着一条小河,我看着它一年四季的变化,看着它春水淙淙、冬雪冰封,看着花开草绿、叶落枝损。人世的变迁正如一条河及河畔草木的变化,琢磨不定又周而复始。我至今仍感谢那条小河,感谢那有如中国缩影的中原地带,在那里我有机会、有大块的时间体味生活和生命,并收获了那么多的句子和旋律,不管它们是不是可以称作诗,都如我的孩子一样,我小心翼翼地迎接它们的诞生,并欣喜于它们不断地成长起来、壮大起来。直到2000年1月我们匆匆赶回北京,直到部长匆匆离去,那是世纪之交的春节,正月十四,北京寒冷的冬日午后,夕阳惨淡,城市里有零星的爆竹声。我一个人枯坐在空旷的病房,没有眼泪。生离死别之痛,那些回荡在耳边的哭号,都无法打动我,因为我陷入了暂短的沉思。我惊愕于人的生命竟如此脆弱,他的额头还是热的,输液管拔出时还流着血,而生命却从躯体里消逝,就这样简单、这样匆忙,真叫人百思不解。在料理后事之后,我有近一年的时间整理他留下的文件和其他遗物,而更多的时候,我从早晨8点到下午5点,面对宽大的玻璃窗,面对窗外空空荡荡的天宇,或许浮想联翩,或许什么也没想,就一个人坐在那里,不接电话,不写文字,有时一只麻雀或乌鸦掠过也会给我带来半日的慰籍和欣喜,我在过着古代印度哲人般的生活,一种内心无限放纵的自我囚禁的生活。直到空旷的天宇有了形象和内容,直到暗淡迷茫的眼睛明亮清澈起来,我知道我该启程了。往事只能回忆,路在自己脚下。我感谢生活,感谢生命中小小的挫折,我突然认知了自己的狭隘与浅薄,耻于性格中的柔弱和忧郁,翻检诗册,串串句子已不那么可人,甚至因无病呻吟而面目可憎。诗人可以孤独,多愁善感造就诗人,但我不是诗人,我要与诗作别了。我看到过往诗歌中真实感人的一面,也看到它们苍白单薄的一面,我开始反思诗的真正意义。一个人沉湎于往事和个人的际遇,必会陷入庸碌而自闭的泥淖,少年不知愁滋味,内心抒发的膨胀,导致繁饰下精神的贫乏,自恋意识的泛滥蔓延。这不是基于生活的写作、知识分子式的写作,不是真正意义上生命状态的写作、高尚的写作。如果它沦为一种姿态,一种单纯的心理叙述,我宁愿它们被永远掩埋,永无出头之日。
与饶宗颐先生
我决定与诗作别,是决定与那种状态下写出的诗作别,应是诗旅的一次转折,我的内心至今还是迷恋于新诗这种表现形式,只是不知如何继续下去、怎样更好地叙述和表达。我至今仍认为诗歌是超越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形式的文学体裁,认为汉语诗歌是有生命力的,是一种近于至高的思想与情感的表现形式。真正的诗人,是生命或时代的歌者,屈原如是、李白如是,而拜伦、歌德、普希金乃至当代的北岛、舒婷、海子等等均如是,1996年我去四川出差时曾专程拜访女诗人瞿永明和画家何多苓伉俪,在他们空旷的居室兼画室,读那位中国的怀斯派油画家的作品和那位舞蹈家出身的漂亮女诗人充斥着黑色、眼神的诗化世界,那是一种神秘莫测的、与人间烟火无关的生存状态。我达不到真正诗人的境界,也许许多诗人都没有达到。诗随处可得,诗的境界高不可攀。诗是语言、思想、情感的结晶。在汉语诗歌遭受空前冷落的时代,在汉语诗歌春潮萌动的时代,在我们民族经历百年磨难之后迅速复兴崛起、观念激烈碰撞的时代没有诞生真正的诗人、伟大的诗人是无奈的、可悲的。我们文字组合起来有着自己的音韵和节律,不用去摘取诺贝尔诗歌奖、文学奖,那会太牵强太谄媚。我们只管用自己的文字写作,用汉语表达亚洲大陆黄皮肤人群的思想情感,这已经足够,所以我在作别自我茧缚的语境,而不是与汉语诗式作别。
20世纪末,或说21世纪的汉语诗歌应有新的举动、新的面貌。我们经历了或正在经历着民族历史上罕见的大变革,国家日新月异、世界异彩纷呈,我们的内心在承受着惊涛骇浪般的撞击和洗礼,这个时代将诞生什么样的诗人,诗人应该如何反映这个时代,我没有发言权,没有成型的设想。就目前的层次,我所期待的诗或诗人,应该是敏感的、豁达的、睿智的、宏观的、深刻的和高尚的。我知道这种主旋律式的愿望会被一些诗人所不耻,因为许多人认为诗歌或其他艺术创作是个体的私秘的内心化的或意念层面上的,因而不存在敏讷、愚智、宽狭、深浅、雅俗甚至与身外的世界与时代无关。但我依旧向往着我的主旋律,当然也不排斥别人的探索和主张。有一点我执着地坚信,历史是最好的评判,大浪淘沙之后,黄金闪烁于沙土,或如珠出蚌、如玉出岫,数量稀少、至为珍贵。我们永远不能低估诗歌的价值,永远。没有诗情的人没有什么罪过,但生命终显苍白。诗化的生命烂漫绚丽,丰富隽永,不因漫长而倦厌,不因短暂而空虚,诗如圣者头上的光环,犹如火焰边际最清澈的光华,她简约纯粹,她深邃博大。真正的诗是人类躯体泯灭后可以承传膜拜的舍利,在超越的时空中不朽。所以我迷恋我等待,不能成为出类拔萃的诗人,我就不做诗人,诗人已死,诗人未生,诗人在炼狱煎熬,等待一场火,等待涅磐中飞扬成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