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现书法的文化生态——情境书法大展策展手记
文/ 王家新
去年春天,在与杨炳延先生品茗闲聊时,我们谈到了全景式再现书法文化生态的话题,并勾勒出一个新型展览的轮廓,初步叫做情景式或情境式书法展。向范迪安馆长报告后,他表示完全赞同,当即同意担任策展人并拟于庚寅春节期间推出。在后来的备展过程中,迪安先生倾注了大量的精力和热忱,也让我领略他的敏锐和智慧、眼界与襟怀。
作为策展人,我们三人当时的共识是,书法作品进入展厅后大大地拓宽了展示界面,增强了公共性和传播力,对现当代书法艺术的繁荣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促进了书法由实用属性向艺术属性再向公共艺术品属性的转化。应该说就书法而言,刚刚过去的二十世纪与既往数千年相较的不寻常处,正是展览的兴起和展厅效应的凸显。然而,像一切事物的发展规律那样,当它狂热、当它习以为常,就会产生“合理化的危害”。多年来各种书法展览万变不离其宗,不经意间趋同为一种永恒的模式,让作者和观众都无奈着审美疲劳着却难以自拔,甚至失去了怀疑的能力。这种“合理化的危害”或“伤害”在于,一是使书法真的成了展厅中的展示品,是书法家们的事情、圈子里的自娱之乐,与公众的生活甚至与书家自己的生活渐行渐远,完全割裂开来。其二是展厅的空间压力,使书家们像患上强迫症一般,过度地求大求变,表现力外溢,书作的视觉属性被无限放大,书法的身份开始变得模糊。书法终于与其他艺术接轨了,在殿堂里占有一席之地了,而她作为我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这一个”的独特性,从内涵上被弱化、同质化、娱乐化了,已站在危险的崖畔却表情麻木、无动于衷。其三,从根本上讲是伤害了书法艺术的文化生态,大家在创作或创造而不是在书写,在主观地娱人而失去了书写状态下主观娱己、客观娱人的文士心性,遗忘着随意书写与展卷把玩间的那份愉悦,以及往来尺素、节庆联对、书斋屏轴、碑版墓志、摩崖石刻、檐间匾额等诸般书法文化生态的存在。展厅与书斋如前店后厂,书家要么在工作室“生产”,要么在展厅里兜售,或走在去展馆的路上。诚然,今天的社会生活和人的生存环境已周遭巨变,可是对传统艺术而言,我们为创新而奔跑的时候,真的应该回望一下来时路,回望我们身后的那些峰岚。科技无止境,艺术有巅峰,我们逃脱不了艺文传统的荫影,跨越不了那一道道大山的脊梁,回归可能正是为了更好地探索、前行,为了孕育创新和创造,为了真正的传承和可持续!
那么,这次情境书法大展的意旨便清晰了,就是要再现书法的文化生态,让书家和观众们共同重温一次书法在民族文化记忆中的本真摸样。为此,在展览形式上第一次运用了实景化布展,我们请来了中国国家话剧院的舞台美术师做情景设计。王晓鹰院长非常支持也非常兴奋,他执导的话剧《萨勒姆女巫》、《哥本哈根》曾令我折服、痴迷,舞美设计也非常别致、堪称一流。这次书法与舞台艺术的跨界合作是个创举,使整个展览情景交融,具象处惟妙惟肖,抽象时点睛传神。这一次,书法终于压住了展厅的气焰,成为主角,展厅则退隐为客体,尤其是圆厅中那组摩崖石刻,逼真而宏阔,使人身临其境又不知身在何处。这种情境的营造有些像“锦绣中华”或“世界之窗”微缩景观,际会书法的时空万象,直指我们心中的敬畏并由此生发出一种久违了的亲近感。
另一个探索是打破了视觉垄断,在不同的场景中配上了音效,有音乐也有采集来的山水清音或农家鸡犬相闻之声;安置了与不同场景相匹配的香料,观众较少时会闻到不同的气味;参观者还可以抚摸摩崖的字口、斑驳的墙壁、井栏磨盘以及明清家具,感受不同肌理材质的地面。每一个配饰和细节,都在调动着观众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的能动性,提供一种综合体验,这在世界展览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至少并不多见。
情境展不是复古,不是对书法经典的复制,而是当代书法作品在特定背景中的诠释和演绎。入展的书写者300余人,囊括了当代代表书家。最为难得的是其中体现出的包容性,书家不惟京畿而放眼全国,不惟名家名宿而广纳书坛菁壮,风格不惟“主旋律”, 还鼓励探索,张扬个性,虽必有遗珠,但已经是尽力而为了。
关于成本,这样大规模的实景制作一定给人奢侈铺张的印象,其实与展览效果的比较成本而言,费用开支并不高。所谓实景,实际上是国家话剧院团队巧手天工、化腐朽为神奇,比如宫殿的“金砖”地面是拍照后喷绘的,摩崖石刻是用泡沫塑料热塑剔刻渲染出来的,家具和饰品是从厂家或个人处无偿借用的,展出后许多制作的景观已经入库,以备重复利用。参展作者没有润笔,根据自愿捐赠馆藏或退还本人,国话团队分文不取,美术馆参与布展人员也没有领到额外的补助,以我从事财务工作的角度审视,做到精打细算、开源节流了。展览的筹备工作是极其认真细致的,从书写内容的选择,字体、装帧的预制和单项邀请,让我对参与者们肃然起敬,由衷感动,临展前的日夜兼程,展现出的不只是敬业精神,还包含了一种担当意识,一份责任心和使命感。
即便如此,当初的许多构想后来还是放弃了,展览没有真正达到实境实景,有些地方只能算是半景或通常的简单悬挂而已。作品因为要照顾到覆盖面,注重与特定场景的匹配,书写水平相差悬殊,不太均衡。也许缺憾和不完美常常要与艺术结伴,当展览拉开帷幕,不如意处便露出了头角,权当是给下一次超越预留出的空间吧。
这次情境书法大展还应该有两个背景。一是春节民间文化,庚寅春节期间有12万人次观众走进了中国美术馆,观看这次书法展览和年画展,让老百姓赶了一次传统文化的大集,过了一个地道的传统文化年。观众在浏览中领略书法艺术的发展历程和各种表现形式,通过这种“亲密接触”,选择书法作品进入自家居室的范本,让书法回到民间、回归当代百姓生活,这也是本次展览的初衷。另一个背景是“书法申遗”,去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中国书法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书界对此有不同的声音,认为书法艺术并未濒临灭绝,“书法热”正炽,为何要申请“非遗”?即便书法濒危了,列入这个名录也不应该骄傲,反而应该感到悲哀。我了解的情况和个人的认识是,“非遗”有两个名录,一是濒危遗产名录,一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目前我国列入濒危名录的只有4项,而书法、昆曲、古琴列入的是“代表作”名录。我想这不是认定者的怜悯或恩赐,也不是申请者的乞怜或无知。作为国粹,书法列入该名录是民族文化符号的再一次强化,是中华文化DNA样本的提取,彰显了书法艺术从遗产角度的久远性和文化角度的代表意义,的确是值得骄傲、令人激动的事情,是一份尊重、一份珍惜、也是一种警醒。难道书法热着就可以放松警惕了吗,这热可能只是虚热、是热闹而已,“非遗”的核心是非物质形态的文化技艺或文化空间,我们的书法技艺真的超过古人了吗?我们书法的文化空间真的是天地穹庐、春风浩荡了吗?可以自信但不能盲目自信,可以乐观但不能盲目乐观,把我们的耳朵贴在大地上,听那阵阵的远古足音是正向我们走来,还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当我们孩子的手放在键盘上而不是握着毛笔、钢笔或铅笔,当我们的书家们在一遍遍地书写着“白日依山尽”和“故人西辞黄鹤楼”,当我们在复古、在解构、在嫁接、在颠覆、在制作、在杂耍、在无厘头、在主席理事、在平尺论价,谁敢说我们钟爱着的书法这个文化物种没有濒危?我们这个星球的气温也正一天天热起来,而与此同时,极地的冰川正在悄然融化、冰床在轰然崩坏,我们也许像那艘豪华游轮上欢饮着的旅客,那船却正是号称世界上最安全的庞然大物——泰坦尼克号。
因此,这次情境书法展的千万个缘起、千万个理念、千万个愿景,其实终归于一份无奈。再现书法文化生态,这个命题本身就是因为我们正在远离着这种文化、这种生态。我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甚至回不到未来。”正如美国学者戴维-C-克顿所言:“当代经济、政治和知识的经营者们都在追逐经济增长以及全球化,其狂热程度堪比中世纪十字军领袖们对宗教的热情”。许多事情不仅不可逆,甚至在加速度,地震、旱涝、火山灰、全球变暖,包括北京延绵到五月的料峭春寒,我们的地球“生病了”,我们自然的生态如此,文化的生态乃至具体到书法的生态,能靠一次情境书展可以再造或拯救的么? 但麦田里有守望者,就告诉世界我们无奈却不悲观,“田园将芜胡不归。”我们归来,就是为了让书法艺术这片田园、我们眷恋着的精神家园,不再荒芜!
2010年5月3日夜于大有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