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剑四顾心茫然
校园的生活总是快乐的,到了快毕业的时候,她和同宿舍的几个女孩突然觉得自己就要被一下子扔到社会上了,对于未知将来的迷惑,让她们决定先做一个展览再说,这就是她的第一批作品。最开始做的作品带着小女孩儿的心绪,雕塑的人物带着孤单和迷茫,这是和学院里苏派艺术教学讲求的大型纪念碑式的人物雕塑完全不同的作品,但是后者却更实惠一些,很多企业会请这些毕业生设计一些城市或厂区的雕塑,来钱很容易,俗话叫“行活儿”,她的同学中有不少干上了这个,很快有了车、有了房,但向京不愿意,那是她不曾考虑过的生活方式—一种对现实的苟同。
这一脚踏入世故的艺术江湖,她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与从小所熟悉的那个平等、自我、任性而为的环境,完全地不一样。在这个男权为主导的社会,女性艺术家在其间不仅人数少,明显地能感觉到处于不被重视的弱势地位。吃饭的时候,女性被安排和男性艺术家“插着坐”,“那不就跟什么似的吗……他们说话玩笑完全不顾忌有女性在场,那时候我还特别单纯,完全就傻了。”向京还特别认真地拿着自己的作品请资历深的艺术家给指点指点,结果,人家只是敷衍地应酬她。“也许那时我年纪小,艺术和为人上都不够成熟,他们也不会把我真当做成熟的艺术家来看待,但是,当时给我清晰的概念就是: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在现实里感觉不到被尊重与平等,伤了她的自尊心,也提醒了她从未被家庭和生活强调过的女性身份。她方才意识到,身为女性,自己的价值观与判断成了不被尊重的和不重要的那部分。固然,会有人善于利用自己的女性特质,娇媚或温柔来赢得某种关注,但是,向京不愿意这样做,“我怎么可以靠这种方式混,那太可怕了,我坚决不会做。”年少时被培养起来的自我,让她特别地倔强,她争强好胜的心气让自己暗暗地下决心:“我一定要好好做东西,铆着劲干自己该干的,真正地靠作品来说话。”
毕业后的向京住在京郊的天通苑,为了在创作艺术的同时,找一个谋生的饭碗,向京在《大众电影》杂志找了份工作—当美术编辑,她的丈夫、同为雕塑家的瞿广慈继续读央美的硕士研究生。租来的小院,半卖半送弄来的二手家具,一百多块的破沙发……清贫而自由。有朋友来访感慨道:“你们俩怎么过得这么惨啊!”正在厨房做饭的向京诧异地回头看一眼说话的人,反问:“有吗?”她自己并不觉得。物质对于这个单纯的女子来说从来不重要。她的困惑在于找不到创作真正的方向,那也就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北京那么大,前后左右有那么多有才华的艺术家,太多观念的碰撞和圈内的交往 ……会带来一种焦虑和压力,“拔剑四顾心茫然”她这样形容当时的情绪,喧嚣的尘音中让她无法看清自己。在很长时间里面,完全不能做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就这样晃到了1998年,那一年她已经 30岁了。
命中注定的上海缘
1999年6月,向京和瞿广慈接受了上海师大的教职,带着拓荒者的期待与激动,把家从北京搬到了上海,那时候,他们都还不知道,将有怎样的未来会在他们的面前展开。所有的家当只够装满半个卡车,司机说:干脆你们把吉普车也装上算了。他们没同意,他们还得带上他们的狗—“黑皮”和“花花”。这辆吉普的状况已经非常老旧了,2000多公里开下来,到了上海广慈姐姐家的楼下,刚一停入车位,就再也发动不了了。这像一个命运的箴言:到这里,停留下来。广慈后来把这辆吉普车按原样浇了个模型出来,现在就放在工作室大铁门外,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厚重的光。从一无所有开始,她将和丈夫一起,就像林徽因和梁思成一起创立清华建筑系一样,白手起家开创起上海师范大学的雕塑教研室和他们自己的生活。
初到上海向京突然觉得四周一下子寂静下来,与文化氛围浓烈的北京相比,上海在文化上的单调性,开始让她不习惯。没有太多有意思的画廊,没有那么多艺术展览,做艺术的同行也很少,他们组织过央美上海同学会,上海美术馆的李旭、外滩三号的翁玲……连带家属孩子,一共才十多号人,颇为寥落。在学校和同事们一起聊天,人家讲上海话她听不太懂,完全不知道人家在乐什么,需要广慈提醒别人:嗯,这里还有个外地人。“我丢掉了我的语言,竟然就成了外地人了。 ”向京说。“那时我连性格都变了,变得沉默了。”但同时向京也感谢那份安宁,每天心无旁鹜地专心工作,让她逐渐找到了创作的路径。
“解决自身的问题应该是创作的起点……我常常喜欢称自己的创作为‘描述’,缘于自己是一个重体验的人,艺术给我们的存在和创作提供了充分的理由,每个人都可以站在自己的角度提出不同的问题,并且给人提供一面镜子。”向京在创作自述里这样写道。
她用女性的眼光与视角,通过上色玻璃钢雕塑作品探讨着女性题材:写实中自然地带有写意,包括适度的夸张,而情绪饱满,带有很强的感染力。吸烟,半裸体女孩的冷漠倦怠神情;成长期少女的惊慌、不安和倏忽一现的狡黠;恋爱女孩患得患失的忧郁……不完美但真实的人生。那是种寂静中的自省与成长,自己给自己提出问题,使得她完成了艺术生涯里最重要的那部分作品,“常常在创作的时候,真的就会有一种幸福感涌上心头……是上海的环境成就了我。”她找到了自己要的答案。
我渴望成功
2005年,高达四米的女性全裸雕塑“你呢”创作完成,随之出版的作品集里有这样一段访谈,别人问:你渴望成功吗?她回答:我渴望成功。成文的时候,回答被理解成了:“我渴望成功?”她看到,把那个“?”狠狠地改成了“!”她说:“我当然渴望成功!我就是要证明,我自己的作品是有价值的。”而今,当所有人都说,向京是成功的。她却说:“我现在特别警惕自己的角色的状态。我不想像有的成功者那样,仅仅变成得利者和利益的守护者,这是最可怕的。那不是我做艺术的初衷。成功会带来很多,也会让你失去很多。我不怕,如果最终有一天上天会把曾给予我的才能收回去。但是,现在,我不能停止。”
在上海的嘉定马陆有一片颇具江南灵秀的大型艺术园区,邀请全国最顶级的艺术家将工作室设置于此,北京的方力钧、艾未未、岳敏君、成都的周春芽在这里都有自己的工作室,而在上海艺术家中他们邀请了向京夫妇。向京也非常喜欢那里的环境,有从安徽移来的老房子,还有四周大片湿地,白鹭栖息……对于很多艺术家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在金融风暴席卷全球时天然的避风港,许多艺术家开始纷纷离开北京。而向京夫妇却在今年回到了北京,继续去寻找能不断向前冲击的状态。
没有苟同和妥协的向京终于成为了中国当代艺术教父栗宪庭所称赞的雕塑大师;她的作品《彩虹》在香港苏富比艺术品拍卖会上创造了国内当代雕塑最高的成交价格,被视为艺术市场的价格标杆;她的亚洲巡回个展《全裸》引起了社会的震动,那些坦率大方地裸露着的女性身体,展现了她对雕塑语言游刃有余的控制与对情感人性精微极致的表达,她的个人风格成熟完美,声名日隆,已然成为了中国当代艺术界不可或缺、无可替代的最重要的女性艺术家。她觉着,好像终于从那个懵懂的小女孩成长为了坚定丰盛的女人,而且是用最纯净的艺术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