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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向短暂与脆弱中求取
女儿五岁时,喻红开始创作她最重要的作品《目击成长》,以编年史的方式呈现自己的成长过程,从出生的1966年,每年一幅画,再选配一幅当年的新闻图片,女儿出生之后也加入其中。之后又有了关注各种女性人物的《她》系列和树脂作品。
喻红:这几个系列基本上同时在做。我画的所有东西都是从我内心来的。
小琴:你特别倾向于内在的表达方式是怎样形成的?
喻红:我也不知道,我很难画跟我没有切身关系的东西。
小琴:你的内心不太容易进东西吗?
喻红:挺容易进东西,我一直在吸收,但是很深的地方需要积淀,需要过滤过程。外面的东西对我有影响,但是不会特别快。
喻红讲起小时候,她家楼下有一面墙,她每天趴在窗台上,看着今天来一拨人,贴大字报喊口号,过几天又换一拨,这个打那个,那个打这个,变来变去。小孩子看不懂具体情节,却学会了怀疑。
喻红:就对这种特先锋,特别张扬,好像站在特别正义立场的这种事,特怀疑,不会积极去介入。我好像一直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大的方向特别清楚。
小琴:这个方向能用语言表述吗?
喻红:总体来说,我的创作这么多年,核心就是生命的短暂和脆弱,所有的作品表达的都是这个。
喻红的生活如此平静安宁,双方父母都健在,也没有经历过痛彻心腑的生离死别,她的这种感受从何而来呢?也许每天看着“城头变幻大王旗”,不只学会了怀疑,还懂得了无常。小琴:你自己的生活里边,常数好像比无常更多啊?
喻红:对,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变化。
小琴:会有恐惧或者忧伤吗?
喻红:谈不上恐惧,也不是忧伤,就是知道,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每个人必须面对这个现实。
小琴:你会因此主动做些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吗?
喻红:我做的,比如说画的所有的画,包括《目击成长》、《她》、树脂作品,都是想留下曾经发生的事情。
树脂作品最直接体现了这种努力,喻红在柔软的丝绸上画下一些美好的事物,比如一个婴孩,一个女人,然后剪下来,用树脂浇注。“将很美丽也很脆弱的形象永远封存在里面”。
小琴:封存是想让它永恒,但是材料透明很像易碎的玻璃,让它们更显脆弱。你是要唤起大家的珍惜?
喻红:我希望这样,但是中国人太忙了,顾不到去存住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小琴:忙的目的,可能正好是在忙着失去。
喻红:对,就是忙着失去。
喻红:生命就是很残酷,生老病死本身就很残酷,这是它的常态,也没有什么。
小琴:如果时常考虑生命的脆弱,会觉得孤独吗?
喻红:人生本来就是孤独的,生、死,只能自己承担。在成长过程中有朋友,有亲情,就像一个聚会一样,聚会永远要散的。
小琴:你有信奉的东西吗,可以在脆弱和孤独中交托自己吗?
喻红:有某种程度,不是特别强。我挺羡慕有宗教信仰的人,困扰你的事情可以交出去。没有信仰的人,就是自己扛着,知道自己扛不住,还得生扛。我很想找一个交托,但是没找到。
小琴:艺术可以交托自己吗?
喻红:短暂的时刻可以,但是解决不了终极问题。艺术永远是想讨论一个终极问题,但是终极问题是解决不了的。喻红沉静的声音如在耳边,她说生命的短暂和脆弱,她说个体生命的无意义,她说人的孤独和无所依凭……但是为什么,她可以如此坦然和平静?
当我打开《目击成长》,看到的的确是一个一个的短暂,但是一页页翻下去,一个个短暂连续起来,渐渐地,另一种东西开始挣扎着浮现,那正是与短暂和脆弱相反的东西。
我仿佛看到了《目击成长》的未来,当喻红日渐衰老而刘娃日渐蓬勃,当刘娃的孩子出生,当她也拿起画笔,见证又一轮的成长……
一个个瞬间逐渐显现出令人震撼的力量。那是生命本质的另一面,在短暂中求取永恒,在孤单中相互温暖,在流逝中顽强驻留。
这才是喻红正在用她的创作,用她和女儿的生命昭示的本质。
小琴:你是悲观主义者吗?
喻红:我不悲观,我对世界的看法是这样,但是真正做事,还是很积极很认真去做的。
小琴:为什么你可以一方面维持很洞彻的人生观,同时又能很积极地生活?
喻红:还是要让每一天过得愉快。比如花开花谢,从一个大森林,或者从宇宙、地球看,它开不开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如果你自己作为那朵花,当然要开得好看一点了。事实上,正是有每一朵花开,才会有森林,有每一个短暂的存在,才有宇宙的永恒。当我们明知自己的短暂与脆弱而能坦然承受的时候,当我们还能用自己的微薄之力与之相抗衡的时候,那就获得了时间与神都无法剥夺的尊严和力量。
跟喻红的交谈逐渐深入,我越来越理解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喻红,同时也越来越担心世俗生活中的喻红。一个敏感纯粹,体验如此深刻,精神世界如此丰富的艺术家,会如何面对琐碎的柴米油盐,如何面对孩子的尿布,丈夫的烟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