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十几年,艺术界的兴趣明显开始从艺术作品转向艺术文献。这一转变特别能代表如今艺术正在经历的一场更大范围内的转型,因此值得我们对其进行更详细的分析。按照传统的理解,艺术品就是以其自身承载艺术的东西,是使艺术显现并以实体存在之物。我们去一个展览,通常会假定我们在展厅内看到的东西——无论是油画、雕塑、素描、照片,还是录像、现成品、装置——就是艺术。当然,艺术品可以以各种方式指涉它们之外的事物,比如现实中的物品或具体的政治对象,但它们不能指涉艺术,因为它们就是艺术。事实证明,这种对参观展览或美术馆的传统预设越来越具有误导性。如今,很多时候我们去艺术空间看到的都不仅仅是艺术作品,还有艺术文献。后者也可以以绘画、素描、照片、录像、文本和装置的形式出现——也就是说,它们的形式和媒介与艺术呈现所用的形式和媒介一模一样。按定义来讲,艺术文献不是艺术;它只能指涉艺术,而正因为这一点,它让我们清楚地看到,艺术在这种情况下并非直接实存并可见,而是缺席和隐蔽的。
艺术文献当然是对艺术的记录,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指涉艺术。它也许指行为、临时装置或偶发事件,就像对戏剧表演的记录一样。这时,我们可以说,对于那些只在特定时间呈现并可见的艺术事件来说,后来展出的文献记录只是一种回收方式。当然,这种回收究竟是否真的可能还有待探讨。自从解构主义兴起以来,也许更早以前,我们就知道以这种方式重演过去的事件至少是应该怀疑的。但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艺术文献在制作和展览时并不宣称是为了重现某个过去的艺术事件。这方面的例子包括对日常生活丰富多样的艺术介入行为、复杂的长时间讨论和分析、异常生动场景的创造、就不同文化和社会环境对艺术认知的艺术探索、带有政治议题的艺术行动等等。上述所有艺术活动都只能以艺术文献的形式呈现,因为从一开始,这些活动就不是为了生产一件能够呈现艺术的物品而进行。所以,这样的艺术不以物品形式呈现,也不是某个“创造性”活动的产物或结果。相反,艺术本身就是这个活动,就是如此所是的实践。与之相对应,艺术文献既不是为了呈现一次已经过去的艺术实践,也不承诺某件即将诞生的艺术作品,而是指涉一次艺术活动唯一可能的形式,因为这样的活动无法以其他形式再现。
将艺术文献误解或降格为一件“简单的”艺术作品就会忽略其原创性及其最主要的特点,即它是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它记录艺术,但不呈现艺术。对于那些投身于制作艺术文献而非艺术作品的人来说,艺术等同于生活,因为生活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次纯粹的活动,一次不导向任何最终结果的活动。任何这类最终结果的呈现——比如以艺术品的形式——都暗示着这样一种理解:生活只是一段功能性的过程,这个过程被最终产品的创生(等同于死亡)所否定和取消。人们常常拿博物馆和墓地做比较绝非偶然:通过将艺术作为一段生命的最终结果呈现,博物馆一次性抹去了这段生命。相比之下,艺术文献标志着另外一种尝试:在艺术空间用艺术媒介指涉生活本身,也就是指向一种纯粹的活动、纯粹的实践、一种艺术的生活,而不指望能够直接呈现它。艺术变成一种生活形式,艺术作品变成非艺术,变成对这种生活形式的纯粹记录。我们也可以说,艺术带上了生命政治的色彩,因为它开始利用艺术手段把生活当成一种纯粹的活动来制造和记录。的确,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艺术文献只有在如今这种生命本身成为技术和艺术介入对象的生命政治时代才有可能发展起来。这样,我们又再度碰到艺术与生活的关系问题,而且是在一个全新的语境下:今天的艺术渴望变成生活本身,而不仅仅是描绘生活或者为生活提供艺术产品。
按照传统惯例,艺术分为纯粹、沉思的高雅美术(fine art)和实用艺术(即设计)两种。前者关注的不是现实,而是现实的图像。实用艺术则是构成现实的物品之一部分。从这方面来讲,艺术类似科学。科学也分为理论和应用两种。但美术与理论科学的区别在于,科学希望它所创造的关于现实的图像越透明越好,以便根据这些图像来判断现实本身,而艺术则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以物质性、清晰度的匮乏、图像的独立性以及由此产生的图像无力充分复制现实之事实为主题。结果,艺术长久以来把图像的建构本身作为自己的反思对象,超越了图像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复制现实这一问题。(因此,当艺术与科学使用同一类图像时,前者通常从批判、解构的角度出发。)这些图像——从超现实主义的“奇异”、“虚幻”一直到抽象——都是为了突显艺术与现实间的距离。就连那些通常被人认为能够忠实复制现实的媒介(如摄影和电影)都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发挥作用,也在努力尝试破坏任何认为复制品能够忠实再现现实的想法。所以,“纯”艺术将自身基础建立在符号层面上,即能指。至于符号指涉的东西——现实、意义、所指——按照传统的理解,都属于生活,因此无涉艺术成立的范畴。然而,我们也不能说实用艺术所涉及的就是生活。就算我们的环境大部分由实用艺术(如建筑、城市规划、产品设计、广告、时尚)塑造,如何最好地处理与这些设计产品的关系仍然是留待生活解决的问题。生命(或生活)本身是纯粹的活动,纯粹的延续,因此从根本上来说隔离于始终指向这样或那样的成品或结果的传统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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