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厢》剧照
林奕华
撰文、编辑/李星池
上周末,《在西厢》刚刚结束在南京的巡演。7日下午,林奕华率剧团抵京。酒店大堂里,林奕华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神情放松。林奕华是个微博控,进酒店房间不到20分钟,就用iPad回复了网友的微博评论。林奕华喜欢聊天,“如果不是由于今天是采访,我很愿意倾听你的意见。”跟他本人一样,林奕华也希望通过戏剧与观众交流,这是他尝试的走入观众内心的方式,这样的方式,真的是“非常林奕华”!
“我们缺乏权威的戏剧评论”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的戏多关注都市题材,比如这部《在西厢》?
林奕华(以下简称林):我把它叫做现代人题材。现代人题材和都市题材的差别在于它并不是那么关注衣食住行。大部分人谈到我的戏都觉得它讲的是都市、小资、小情小爱,这有点想当然,中国人对现代戏剧挖掘得比较表面,因为中国人更多地关心衣食住行,而不太关心他们到底活在一个怎么样的时代。
当代戏剧很重要的功能是,把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状态还原给观众看。可市场会让这种主题跟观众产生距离,大家下了班去看戏,为什么要有那么多负担?为什么要思考才能得到这部戏的乐趣?我们对现代戏剧的探索常常会被扁平化,用量来衡量它的价值,所谓量就是在最短时间里可以明白多少这部戏讲的东西,而不是说我在看这部戏的时候能够发现有多少我不明白,因而去了解到我为什么不明白。都市是消费的,是一种标签和心态,《在西厢》和微博有关系,还有豪门,里面有很多大众熟悉的符号,但这些符号针对的其实还是这个时代,大于都市。
记:媒体给你贴上都市标签是误读?
林:我们整个戏剧生态里,现在有一个很大的发展障碍,就是我们没有权威的戏剧评论,我们常常把观后感当成评论。观后感和评论的差别是观后感不会有足够的篇幅,作者也没有剧评人的使命感。媒体给我贴标签,是因为媒体最大的职责是要争夺眼球。
中国的戏剧现在常常混淆不清,大家总把符号放到他们对戏剧的认知上,比如先锋戏就一定是这样,人艺的戏就一定是那样,如果你不是人艺的戏,不是先锋的戏,不是白领的戏的话,突然之间你就很尴尬。所以媒体很难去扮演一个让观众接近戏剧的角色,而大众却只能通过媒体来了解戏剧。
“带有思考的话剧越来越不受欢迎了”
记:戏剧评论关注戏本身,而媒体关注戏剧表面的成功?
林:这跟文化为戏剧奠定了多少基础有关。比如《纽约时报》固定有剧评,它的剧评不可能是三五百个字。回到大陆和港台,当社会没那么商业时,大家还有多一点的(了解戏剧的)渠道,但经济越来越发达时,这样的空间越来越少了。到最后已经不是说有没有剧评,而是戏剧本身这种带有思想色彩的表达方式,被社会排斥。戏剧作为思考的载体,媒体现在很难给它包容。
所以大家都会觉得戏剧应该要娱乐,但目前我们都把戏剧当成是满足官能的,要不就是讲情怀的。中国人把戏剧当成情感的摇篮,当代戏剧在西方常常会提出问题,它给观众思辨的空间。大陆和港台的戏剧更喜欢安抚,看这种戏时你会被认同、被安慰,当代的中国戏剧追求的不是对未来的探寻,而是对过去的怀旧。中国人喜欢“安”,什么事情都要先“安”下来,人们会觉得白天上班那么累,那么多事,到剧场里突然之间好像能得到一种抒发。我们的主流是这样,现在小剧场也开始走以“安”为主的路线,大家通过看戏得到释放,带有思考的话剧越来越不受欢迎了。
记:你的戏偏向哪种风格,提出问题还是安抚观众?
林:我的戏和我的人一样,我是一个很喜欢跟人家聊天的人。聊天的时候你不能老讲自己的事情,我会去了解对方的兴趣和想法,然后看这些东西跟我有没有共同经验,从而找出一个媒介,让聊天能够继续下去。
我的戏也是这样,通常我都会找很通俗的题材,比如这次的《西厢记》,大家都记得我们文化里有这么一本杂剧,但是如果我光是用原著来跟人家聊天的话,那我只能跟某个年龄段的人聊,我不满足那样,所以我想到《西厢记》后,我就在找它跟不同年龄段的人可以发生的关系在哪里。我找到了崔莺莺跟张生的关系,以前的人那么重视阶级观念,大陆从1949年开始,就已经没有阶级这回事了。但是1980年代后,经济开放,我们开始有钱,你会发现门第观念又回来了。你到北京那些比较贵的楼盘看看,他们也开始复制台湾、香港的豪宅。
所谓的先锋戏,到底是不是应该远离大众?我不是,我的实验戏剧一直都是在大众里面转的。我追求的实验多在形式上,题材本身是非常通俗的,这样观众进来之后会有个底。编剧把原著里面的人物对位到这个时代的各种社会人格,即使不了解原著人物,也能够通过这部戏的荒诞情节,找到自己或者身边人的影子。风格和形式我会弄得天马行空,但内容本身其实是我们身边的人和事。
“从围困到围观,就是现代人的宿命”
记:已经看过戏的人评论说《在西厢》的结构是一层层的深入?
林:对。这种书写体其实现在很普遍,比如《盗梦空间》,那是电影,这部戏可能是舞台上的第一个,不是我发明的,只是刚好这个时代的人就是经历着这样的精神状态,我们常常会重复做一些我们以为没有做过的事情。
比如用电脑,我们常常在一个无意识的状态下,希望找到一个新的东西,可以让我们重新投入进去,可是几个小时都在乱晃。
记:像刷微博,可能5分钟多出来两条,你觉得好像是新的。
林:好像是新的,其实不是。
记:但是你又走不了。
林:对,我当时想到《西厢记》还蛮兴奋的,从围困到围观,就是现代人的宿命,这是找不到爱情的一个原因,你根本就是在重复自己的模式,你对自己没有更多的了解,所以没有办法超越自己,你换一个身份去跟他交往,其实到最后你还是在自己当中,好像一条狗追着自己的尾巴,这是一种围困。
围观就是所有人都习惯用目前的这种方式来幻想自己,微博是每个人的橱窗,你当然可以跟别人交流,但更多时候它其实是一个大看板,大家在微博上都会有一种希望别人去在意他的焦虑,从头像就看得出来,为什么大家会用夸张的照片来表达他自己?很少人会放一张方方正正的。他的ID、名字,你都知道他希望引起别人对他的想象,甚至于欲望。很多时候我们是认同了外在价值,然后希望自己可以符合这些价值,来吸引别人,而忘记了我是不是也可以成为“我自己”。
在高科技的时代,人要有自我是一件很难的事。这部戏其中有一段,讲到为什么现在的人那么不喜欢自己,就是因为外在的标准强大到一个地步,如果我不是那么高、那么瘦、那么美、那么有钱,我怎么能够跟人家比,我坐在人家面前就觉得自己欠缺很多了,所以我没有办法去喜欢“我自己”。戏里面红娘在挣扎,她穿男装,她逃避了那些加注在女性身上的标准。
记:她其实也是潜意识迎合男性的价值观?
林:是,所以有媒体问我想表达什么,其实我每一部戏都在表达同一个东西,就是我们现在要有自我是很难的。这个时代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其实自我是一个整体,因为每个人都太习惯把自我切割、分裂,来迎合不同的需求,但切出去之后,很多人还是很痛苦。痛苦很多时候用笑的面具来包装,两个痛苦的人碰在一块的时候,早期还可以假装,但过了蜜月期,大家发觉原来我们是同类,发现我们很难真正去帮助彼此、了解彼此。所以现代人是那么孤独和寂寞,因为我们有一个很膨胀的自我,但是内心却很难强大到能支撑那个(膨胀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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