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博会让上海的戏曲舞台显得异样多姿。即使是传统戏曲演出,也因为这样的盛会而显得风云际会。最近一两周,台湾国光剧院的新编京剧《金锁记》和当代传奇剧场的《欲望城国》先后上演,都有着强烈的革新意识,两台京剧展示了台湾戏剧人在传统戏曲走向当代的执著探索。而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的经典作品《节妇吟》,则让人看到了中国最古老的剧种在当代剧场的焕然新貌。在传统戏曲日渐式微的今天,这几台作品正以其各自的方式,尝试着让沉睡的传统艺术,更容易被当代观众接受。
当十年前中国昆曲名列联合国“非遗”代表作榜首之后,国人便习惯性地将“百戏之祖”等各种溢美之词毫不吝啬地强加到她的身上。殊不知,在福建泉州,还有一种比昆曲更为古老的,且同为曲牌体的戏曲——梨园戏。
我们往往以为最新的就是最现代的,却很难想到,在21世纪的今天,一种最古老的戏曲形式里盛开了最具有现代意味的艺术之花。
这一奇迹的发生,首先是因为一个怪异的天才——王仁杰。对于当代剧坛来说,这个名字绝对是一个国宝级的孤绝的存在。世博会期间,他的经典剧作《节妇吟》(新版)由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在上戏剧院展演,让我再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故事非常简单。寡妇颜氏爱慕塾师沈蓉,借送盘缠之名,夜奔沈蓉,不料却遭到无情拒绝。颜氏悔恨难当,断指自诫。十年后,其子金榜题名,为母亲请旌,牵出当年往事。颜氏不得不重尝苦果、再揭伤疤。一方“晚节可风”的匾额,反将颜氏推入深渊。
文辞古雅精粹,人物的情感结构、观念形态也绝对传统。颜氏想的是如何守节、教子、恪守社会的清规戒律,所以,当爱的火苗燃起,要迈出从守节到出轨的步伐是何等艰难!王仁杰足足花了两出(试探、夜奔)来刻画她艰难的蜕变。沈蓉未尝没有才子风流之心,然而他想得更多的是社会清誉、人言可畏、真情难欺、仕途珍重,所以,他临场退出,违心而“理智”地拒绝了颜氏的要求。现场有女性观众在说:“这也太不男人了!”然而这正是封建士子合乎逻辑的选择。这拒绝之艰难与影响之惨痛,也让王仁杰写了两出(阖扉、断指)。他们都是封建社会的忠实子民,唯一出错的是颜氏对爱的渴求,沈蓉对仕途的向往。
如果仅仅是到此为止,那么,这个故事就只是在黑暗中两人情感世界的一点波澜而已,最多是颜氏难以复原的指残和内心深处的情殇,或许还有沈蓉风流不谐的一点遗憾,总之,不足为外人道也。然而,封建社会的残酷性就在于不仅要扼杀合乎人性的欲念,还要把这种欲念造成的伤疤时时揭开来示众。新版的最后一出“验指”,看似肯定美德,实则展示“污点”,彻底地摧毁了颜氏做人的尊严。王仁杰的笔锋冷静而犀利,无情地揭穿了封建礼教温情脉脉的面纱,具有沦肌浃髓、震撼人心的批判性。新版比原版更为精彩。原版中面目模糊的皇帝在新版中拿着快板以丑角的形象走上前台,他世事洞明,敢于嘲笑自身的荒诞性(皇帝是个冤大头)却又无可奈何,百无聊赖中只好在奏折中寻找乐子。士子节妇恪守的那些礼教在他看来处处荒唐可笑、毫无价值。这是一个堪与迪伦马特笔下的罗慕路斯大帝媲美的形象。没有他,这个戏就会缺少一种品格、一层韵味,就只是封建礼教桎梏下女性命运的悲歌,而不能上升为现代性视域下人性狂欢的喜剧。
王仁杰的过人之处正在于,他能抓住人物内心深处的一点动机,层层展开,深入透视礼教桎梏下被扭曲和异化的人性。同时,他又能超越出来,站在上帝的云端,以怜悯而戏谑的眼光,俯视挣扎着的人类。所以,他的戏,物理体量是很小的,而精神意蕴是很大的。
当然,对于这次演出来说,二度创作的成功是显而易见的。新版除了皇帝的出场使得意味更悠长外,有些线索采取了暗场处理,使人物更精练、情节更紧凑。自由时空的处理增添了戏的古风古韵,采用提线木偶的表现手段强化了喜剧效果。而曾静萍的表演拿捏到位、细腻传神,已臻胜境;服装一改原版过于俗艳的风格,典雅素朴,更有利于人物的表现和主题的揭示,这些都是应予充分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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