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高全喜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院长、教授
一走进宋庄冉劲松的画室,我便被墙上的那幅《通往肯丁的路》吸引住了。那是一幅蕴含奇绝的风景画:飘忽不定的风情中弥漫着一种坚定的质感,灰暗的迷茫的远方,闪亮着晨曦般绚丽的光芒,不禁使人联想到一位艺术的游子,在这个风雨如晦的世界,用心守护着他心中那份自以为是的理想,——那是他的梦,他的光,他的肯丁。
“通往肯丁的路”,我想冉劲松为他的画作取了这个名字,自有其一番寄托。当我如斯品评这幅作品时,画家会然于心地笑了,“是的,那是我2010年深秋作于台湾的一幅风景画。”冉劲松说,当时做的很快,在通往肯丁的途中,遥远的昏黑的天际涌现出一股光亮,他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所感动,立马支起画架,几乎是寥寥几笔,就在亚麻布上画出了这幅作品。肯丁,据说是台湾最南端的一处旅游胜地,但我以为画布中的肯丁之路,远不是那处旅游之地的写真,它已经转化为一种寄托,一个象征,一个艺术家心中的伊甸园。不过,这个美好的梦想,对于冉劲松来说,仅仅是遥远、闪亮而突兀的愿景,在其周遭弥漫着的则是迷离摇曳的昏暗和风雨如晦的忧伤,歌起苍茫、画如人生,步入中年、历经坎坷的冉劲松,自然懂得这份轻省的重负。
美好的世界,随时随处,每个人都有所体察,但能历经风雨恒久守护,着实不易,尤其是当今的艺术圈,物欲横流,泥沙俱下,美好静洁之品质已成昨日黄花,以丑为美、以恶为雅的“反艺术的艺术”大行其道。在冉劲松的画室,观赏品味这些年来他的油画作品,发现他能抗拒时尚潮流,不为流俗所累,在古典写实主义的崎岖小道上踽踽独行,这需要怎样的一种心境呢?艺术中的优美之质,看上去没有多少神奇和了得,但在当今这个丑恶腐烂的世界能够竭诚守护这份美质,绝非易事,所谓出污泥而不染,没有一颗虔诚坚定的心志和卓越扎实的技艺,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我对中国油画创作中的所谓古典写实主义这一脉波澜不惊的画派,心存敬意,是他们,在虚无主义的生活大潮中,为我们提供了一份美的慰藉,使我们在人生的苦厄中,在迷离的昏暗中,感受到一缕美和爱的温暖,就像那通往肯丁的茫茫路途中的那丝遥远而绚丽的光亮。
说起来,冉劲松也属于中国写实主义画派中的一员。记得十多年前与冉劲松的初识,是在杨飞云燕郊的画室。作为中国古典写实主义的领军人物,杨飞云此时正带领着一群弟子潜心于西方古典绘画的研习与创作,受这位老朋友的感染,我与这群痴迷于古典风范的学子们一起徜徉于两希文明和欧罗巴的艺术之林,并作了“希腊化时期的哲学之辩”与“俄罗斯文艺的忧伤”等主题的讲座。冉劲松在那群学子中是较为沉默的一位,他的语言不多,但听的很仔细,看得出他较为敏感,善于咀嚼和深思。有一次我去燕郊画室,观摩他们的创作,在聊谈期间,大家纷纷把各自的作品或画册、图片拿给我看。冉劲松则是在我抽烟的时候,悄悄地把我叫到隔壁他的小画室,请我对他的作品提些意见。我现在还依稀有些印象,他的画色彩较重,人物形象饱满,但略微有些凝滞。
我曾经与杨飞云闲聊时谈起他的这批学生,杨飞云说他们虽然大多不是中央美院的本科生,但基本功都很扎实,刻苦用功,且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均有一颗虔诚的心灵,这一点在当今的美术界是非常难得的,知悉生命的可贵,敬畏美好的事物,晓得感恩,这些才是古典艺术的真谛。他把这群年轻人召集在一起,在燕郊画室,与其说是从事绘画,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场人生的修炼,锻造出一颗真诚善良的心,就不愁今后画不出好的作品,卓越的艺术来自心灵的塑造,给你一双慧眼,你就会发现生活中的美好,并不由自主地把她们描绘出来,这就是美,就是艺术。谈到冉劲松,杨飞云说他经历丰富,思想敏锐,在这群学生中是很有个性的一位,他很用功,画画执着,观察力强,对构图的把握到位,只是画面的情绪有时起伏不定,纯净的调子弱一些。看来他还处于人生的某种关口,如果假以时日,成熟了,艺术上会有大的作为。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我忙于学术研究,与美术界多有疏离,只是隐约知道杨飞云、王沂东等那批古典写实派的油画家们在当今的世界画坛独擅胜场,他们的弟子们也大多各自成名成家,共同赓续着中央美院一画室的精神传统,把古典写实的艺术风范发扬光大。前不久,一次我在宋庄偶然巧遇了多年不见的冉劲松,没想到他已经乔迁宋庄,把自己的画室和美术馆建在宋庄小堡村这个中国现代与前卫艺术的大本营。经过近二十年的风雨洗礼,今日的宋庄,浮华中透露着纯真,喧嚣里蕴含着真诚,来来往往,各色人等,所谓风动心动是也。坐在冉劲松的画室,我打趣地问:宋庄就是你的肯丁?他也笑道:肯丁只是在心里。每个人都走在通往肯丁的路上,一路行来,满壁的画卷就是他的心路历程。
在冉劲松的引导下,穿梭于他的画室和美术馆,我仔细观看了这些年来他创作的大部分作品,我感到虽然已至中年,冉劲松的思想和情感趋于成熟,但十年前我对于他画作的印象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杨飞云当时的话语又在我耳边响起。他依然保持着那份坚定而朴质的虔诚,画面的肌理虽然圆润了很多,人物造型更为纯正,色彩更加含蓄内敛。但与杨飞云所期待的单纯而清丽不同,反而趋于复杂和深沉,尤其是近几年的作品,在古典美质的纯净中不时涌现出一些抽象的迷离和忧伤,恬静中爆发出一缕缕莫名的忧患。例如,画于2008年的一系列作品《母与子》、《好姐妹》、画于2009年的《自画像》、《旷野》、《源》,2010年诸如《状态》、《逃离》、《自画像》,画于2011年的《理想者》、《小镇情侣》、《愤青》、《临时工》等等,就显然不同于传统的古典写实风,已经超出了形物之美、少女之纯、流眸之韵的藩篱,抒发了画家的某种社会认知与一定的批判精神。
坐下喝茶聊天时,我说起我的这种感觉,冉劲松沉思良久,然后严肃地回应说,他今天当然依旧崇尚古典艺术,在中央美院研修班学习时,追随靳尚谊、杨飞云、朱乃正等老师们的古典写实艺术的初衷从未改变,而且此后他还多年跟随杨飞云,在燕郊画室一同学习研修,这些经历奠定了他一生的艺术根基,从做人到作画,古典的艺术精神,塑造美的理想,这是他须臾不敢忘怀的。但是,毕竟不同的人生决定了各自独特的艺术风格。与靳尚谊那一辈深受苏联画派教诲并经历了无产阶级革命风暴影响的艺术家们迥然不同,与杨飞云那一批在思想启蒙的古典艺术的回归呼唤中考入中央美院的高材生们大相径庭,冉劲松的艺术之路相比之下,则显得平凡而又曲折,忙碌而艰辛。这是一种普遍的境况,它更为精确地表述了大多数的现代艺术家们的成长道路,在此,已经没有所谓的成功与否,以及伴随着事业有成所带来的人生转折和大喜大悲,创作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而且这是注定了的小人物的生活方式,芸芸众生,悠悠岁月。日复一日地画作,只有他们的心里知道,活着,他们是为了自己的艺术活着,画画,他们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梦想画画。
杨飞云曾经说过他的这批学生正在经历某种人生的关口,也许他不知道,时代不同了,学生们的人生抉择已经与他的人生抉择的呈现方式判然有别。对于杨飞云,我们赞叹他的高贵的纯情与静谧的庄严,他的画流溢着一种超凡脱俗的神圣感,有一种追随古典大师的心志。由此他的生活处于双重境界,世俗生活的成功只不过是为了辅佐于他精神与艺术生活的沉潜与跋涉,他们(他和他的老师们)经历了凤凰涅槃之后而成为艺坛的风标与世人的楷模。而他的学生们呢,像冉劲松,则没有这份光荣,他们的抉择却只是默默地在自己心灵的深处,不为外部世界所知晓,由此他们的生活只是生活,但若果真能够艺术地生活,则需要别一种担当,肩负别一种勇气。例如《悠悠岁月》《芸芸时光》《好姐妹》《兄弟》等作品。在平凡而缧绁的日常生活中活出一种古典的美质,平实而真诚,朴实而高贵。而且长年累月,周而复始,这种平凡人物的艺术赤诚,在我看来殊为难得,由此反映出来的生活世界则更为真切。
古典艺术的英雄时代已经不再了,伟大的古典画派的骑士——伦勃朗,我们只能瞻仰,即便是身边的靳尚谊、杨飞云,人们也只能远望他们的作品。对于冉劲松们来说,古典艺术只能是摸得着的古典,具体而言,就是把那些神话中的古典大师的精神风姿注入到自己的亚麻布中,所谓滔滔江河之一瓢饮。但这一瓢饮,对于他们来说,却是生命之源。在《通往肯丁的路》这幅风景画之下的客厅,冉劲松向我娓娓道来他的艺术人生。
冉劲松早年生活于贵州乌江边上的一座小城镇,父亲是一位中学教师,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受精神摧残,这造就了他敏感而偏执的性格,也许是家乡美丽的风情,从小他对于美术就有一种着迷的喜好,时常对着山水在作业本上画画。更幸运的是他遇到了一位下放的川美老师,跟着他一学就是多年,这些奠定了冉劲松儿时的绘画功底。1977年恢复高考,初二的他一举考取了贵州艺术专科学校的美术专业,但由于政审不过关,不得入学深造。为了改变命运,几经努力,他后来考上了贵州的一所大学,但学的是数学专业。这期间他依然痴迷美术,毕业后他分配到学校任教,当时的学校奇缺美术教师,由于他的美术作品多次参加地区和省的艺术大展,并获得好评,为此学校领导决定由他教授美术课程。数学使他对于图形的理解具有了结构性的把握,对社会认知具有理性的分解能力,而美术教学,则使他能够持久地深潜于早年的梦想,现在回想起来,年轻时代的两门专业,都不曾是荒废岁月,反而为他今后的创作提供了很好的素养。贵州虽美,家乡虽亲,但精神的渴望却是日复一日地增强,冉劲松像很多艺术的求道者一样,在1990年毅然辞掉公职,来到中央美院这座心目中的艺术殿堂,考取了当年的研修班,开始了真正的艺术之旅。
几年的美院学习对于冉劲松来说,具有脱胎换骨的作用,使他从一位痴情的艺术爱好者变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或以架上艺术为业的画家。返观今日的中国现代美术史,我们可以发现很多当今卓有成就的艺术家,都出自中央美院的研修班,这是中国美术的一种独特现象,这些众多的不远千里来自中国各地的年轻一代,他们抛家舍业、含辛茹苦、倍感凄惨地就读于中央美院旧址那片不足三十亩的小院,念兹在兹的理想不过是追随他们的美术导师,圆一个今天看来甚为奢侈的纯粹的艺术之梦。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啊!没有浮华与喧嚣,没有奢靡与堕落,没有造作与矫情,没有颓废与放荡,只是美好的理想与纯情的向往,只是心灵的震惊与无限的感动,只是发奋的努力与求索的热忱。在这个贫穷与富饶交汇碰撞的精神氛围中,冉劲松与众多兄弟们一起度过了他们一生的艺术之炼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炼狱之门,虽然最终都可能步入天堂,但不同的炼狱所造就的人生却是大不相同的。但丁在《神曲》的《炼狱篇》中曾经这样写道:
如今太阳已达到了那地平线,
它的半圆形的子午线以其顶点
覆盖在耶路撒冷城的上面,
而在太阳的正对面转动的“黑夜”,
同着在她盛时从她手中落下的
天平座一起从恒河那里上升;
因此,在我所在的那个地方,
美丽的黎明神白里泛红的脸颊
因年龄的增加,正转变为橙黄色。
冉劲松百感庆幸的是,在幼年时期遇见了川美下放的巫子强老师、贵大的饶相平老师,在中央美院他遇见了靳尚谊、朱乃正、杨飞云等多位恩师,是他们引领他步入古典写实的圣殿,得以彻底改变他先前对于艺术的肤浅认识,知道艺术的神圣、庄严与俊美。与这些老师一起,冉劲松一遍遍地观赏、研读和临摹经典画师们的伟大作品,虽然是对着画册,但他仍然能够感受到这些作品所散发的强大的精神力量。他被这种古典的美彻底征服了。多年之后,冉劲松虽然经常在国外的博物馆多次亲眼目睹那些他曾经在美院学习时反复观摩过的大师们的作品,但就其艺术的冲击力来说,仍然无法与过去相比,那是一个清贫如洗的年轻人之生命贯注的全部投入啊。
一颗如饥似渴的心一旦被征服,就命中注定了他的一切。我曾经问过冉劲松,他是否向其他美院的同学那样,也曾迷恋过现代艺术或前卫艺术,要知道,他求学的年代正是现代、后现代艺术如火如荼的时代,绝大多数艺术家趋之若鹜,这些年来也着实大红大紫了一批又一批先行者。对此,冉劲松笑了笑说,他自己不知为什么就从来没有为这些新潮艺术所感动过,至于后来的那些变态至极的玩意,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要说艺术爱好,除了古典绘画,他还喜欢表现派的作品,但只是早期表现派,还有印象派诸位大师,在那里有一种生命的冲动和火焰,像梵高,高更,还有塞尚,有一种几何的美,与他早年的数学很投缘。“我的艺术喜好止于19世纪。”冉劲松有两次郑重地申述他的艺术观,这表明他对待艺术的真诚,不愿掺入他视为不良的杂质。
从事写实绘画,不仅需要具备一颗虔诚宁静的心,还需要一种扎实的技艺,这种架上作业,首先要求画者是一位工匠,要有敏锐的观察力,眼光细腻,此外,还要有一把好手,能够驾驭线条、图形和色彩,懂得力学、数学与几何学,最后还要求强劲的体力,画一幅人物画,一站就是一天,持续几周才能完成。他的老师杨飞云要求他们不要使用相片,要直接面对模特,杨飞云一再指出,画画讲究的就是技艺,艺术不是观念,是图形与色彩,不是照相机,是富有生命力的人物写实,真正的逼真不是像照相机那样把图像拍摄出来,而是有所取舍,把最值得留住的东西画出来,这才是艺术,才是绘画。为了培养自己的写实能力,冉劲松深感三年的学习远远不够,于是他毕业后重新回到杨飞云工作室,从学童开始,与杨飞云朝夕生活在一起,追随他挚爱的导师,淬炼艺术之功,学习绘画的技艺。前前后后大约有六年之久,他与杨飞云在燕郊画室,共同写生,共同绘画,共同研习经典大师的作品。并经常一同于欧洲各大艺术馆博物馆观摹研习,在大师们写生过的地方写生,这是一个追根寻源的问道。冉劲松说,杨飞云燕郊工作室时期是他第二个中央美院的高研时期,其收获足以惠及整个人生。
说到这,冉劲松向我展示了他这个时期的一系列作品以及目前已经不在手中的作品的图片,它们大多是人物肖像,此外还有静物、风景写生以及素描,其中的有些人物画我很是熟悉,似曾相见过。是的,冉劲松指着其中的一些画作说,他当时与杨飞云一同对着模特画像,例如,《小妹》、《寻》、《镜前少女》、《小雯》等等,与杨飞云的作品极为相似,人物造型和景物较为类似。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岁月,冉劲松回忆说,杨飞云老师带着他们画人物创作、画风景写生,告诉他们如何把握角度与光线的关系,色彩的厚重与浓淡,与他们一起探讨造型、光泽与画面的机理。冉劲松这个时期的作品透露着浓厚的温情与明媚,那种恬静与亮丽,反映出他沉湎于古典风情的愉悦,而画面结构的严谨与抽象的表现力,则说明他对于古典绘画的艺术性有了真实的理解。在杨飞云老师的赞赏下,冉劲松一步步成长,他的作品经常参加国内外的一些重要展览,他的作品在艺术的圈子里受到重视。
从大西南的乌江河畔,到北京中央美院第一画室及燕郊的杨飞云工作室,前后十年追随古典写实画派,冉劲松由一个艺术的爱好者成长为一名专业画家,如果他继续沿着杨飞云所指引的道路,一步步走下去,逐渐克服画面肌理的些许凝滞,追求古典艺术所谓的“伟大的静穆”、“卓越的单纯”和“神圣的美质”,或许他能够成为一位标准的古典画师,步入学院派之列。但是,冉劲松没有那样做,他也许做不到伟大,因为他是一个朴素的凡夫俗子,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平凡之人,这一点从他在乌江边上的儿提时代就注定了,他有世俗的忧伤,有对于下等人的同情与爱,有对于弱势群体和无助者们的关怀,而且这种同情与忧伤,不是来自高处,而是发自内心,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弱者,一个穷苦无助之人,就是一个社会中的为生活疲于奔命的小人物。所以,他的画作克服不了凝滞与迷离,他的亚麻布摆脱不了苦难生灵的悲泣与社会的冷漠,这些都注定了他的画不会纯净、甜美和艳丽,他的笔触以及画面的肌理不会流畅、温柔和圆润,他有话要说,他要为那些下等人说话,为他们在这个社会所遭遇的不公而说话。
正是上述这些有关艺术的思考与情感的抒发,使得冉劲松在写实绘画中成为一位多少有些偏颇的异类画家,他虽依然持守着古典写实的一些基本法则,对于人性之美和造型图式的唯美表现情有所钟,但他近年的画作却是在古典写实的形式下,容纳了较多的社会内容和现实主义的要素。例如,《临时工》的系列作品、《小镇情侣》、《民工》、《兄弟》、《理想者》、《伤城》、《小老板》、《母与子》、《好姐妹》、《北漂》系列等等,这些画作虽然仍旧是古典写实主义的,其表现手法和造型与色彩沿袭着古典画派的基本章法,依然是把审美作为架上艺术的第一要务,但其画面中人物的眼神,那种弱势人群中常见的无助、哀怨与呆滞,着实令人震撼,其画面的抽象性,人物图形中线条的变形,色彩的反讽,似乎已经达到了古典写实的临界点。当然,我要指出的是,尽管如此,冉劲松的画依然还是古典写实的,因为,在他的这些作品中,仍然有一种温馨的暖意,即便是在临时工的扭曲图形中,在民工爱情的无助的伤感中,贫民生活的情感中,仍然充满了爱与美的关照。我认为它们才是写实绘画最持久的力量,艺术的精神原本在于此。
观赏冉劲松近期的一些作品,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中国的当代写实艺术应该怎么走。在经历了靳尚谊、杨飞云等两代古典学院派的辉煌之后,中国写实主义的第三代,他们究竟该如何理清自己的艺术方向。在后现代艺术与新潮艺术的激烈冲击下,在市场化大潮横扫世界艺术市场的喧嚣中,古典写实画派日益蜕变为与生活和生命没有血肉关系的唯美主义和形式主义,不时遭到人们的诟病,这派艺术如果不甘于沦落为有钱阶级的花瓶装饰,必须重新回归生活,直面生命的困难和社会的痼疾,用美和爱抗拒时下的物质主义和虚无主义。或许第三代今天的艺术之路不是朝向但丁《神曲》中的《天堂篇》,这个天堂对于中国人还过于遥远,而是从《炼狱篇》重回《地域篇》,只有经历了地域的苦难,炼狱的中途才有意义,而天堂才会最终降临。冉劲松的笔触转向社会的生灵,描绘他们的生活及精神状态,或许是一种启发,一个信号,虽然还仅仅是开始,但我们有理由期待他的新创作日趋饱满和丰厚,他画面流溢的美和爱更为透彻和深沉,他对古典之美的把握日益深邃和恢弘。还是但丁说得好:
我现在是完全准备好了,
向下朝那显现在我眼前的深渊望去,
那地方是为痛苦之泪水所渗透;
我看到一群幽魂默默地哀哭着
从那环形的山谷走来,他们的脚步
就像在这人世唱着祈祷文的合唱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