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易英
王克举的画以风景为主,虽然他不承认自己是一个风景画家,因为他也画人物,也画主题性的创作,但是他最动人的作品还是风景,他投入最多也是风景。现在风景画的名声不太好,搞艺术的人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风景画家也是有原因的。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还没有一个独立的风景画运动,但是有两个艺术运动对风景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一个是兴起于上世纪50年代,风行于60年代的俄苏的现实主义画风,源于欧陆的风景画传统经过俄罗斯画派的改造后再传入中国,对中国的写生风景画产生了很大影响,几乎成为油画教学的正统。另一个是80年代的乡土现实主义,风景当然不是乡土现实主义的主流,但乡土风景作为风俗画或主题性绘画的背景却十分重要。乡土现实主义的风格来源有好几个,但最重要的影响还是美国乡土画家怀斯的画风。现代艺术的兴起,无疑冲击了传统绘画,也包括风景画在内,无论是苏俄现实主义还是乡土现实主义,运用于独立的风景画后,在现代艺术时期,差不多成了一种市场化的样式。这也和19世纪的欧洲一样,印象派以后就不再有真正意义上的风景画了,尽管大多数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画家都是以风景作为他们语言的载体。这么看来,如果风景画就意味着一种通俗化的风格,一些画家不愿承认是风景画家也情有可原了。王克举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风景画家,在他的画上看不到寄情山水的情怀,也没有可识别的现实经验。他的画不是追求客观对象在心灵上的反映,而是画面的效果,自然是让主观表现得以显现的媒介。
王克举不认为他的画有自然主义的成分,自然主义在这儿不只是指再现自然的技法,如尼德兰画派对自然的精细描绘;也指对自然的情感寄托。在王克举的画中确实看不出他与自然的这种情感联系。但是探索画面也有多种可能性,如静物、人物或室内景,他对风景的选择实际上还是反映了一种内心的需求,即他对自然依恋。自然主义对王克举来说有双重的含义,一个是生活的经验,一个是学院的训练。他生长在农村,父母都是农民,中学毕业后还当过几年农民,乡村与泥土是渗透到他的骨髓里的亲情。他对风景画的选择实际上是一种精神的回归。既然如此是精神,总是不能被单纯的物质所取代的。他从农村直接进入正规的艺术学院,从中专到大学,再到留校,乡村离他是越来越远了。他画风景从写实起步,这当然与学院的训练有关,这还不是真正的自然主义,而是体现了造型的规则。对于王克举这一代人来说,造型规则意味着俄苏的学院主义训练,依照这些规则可以画出完美的风景,但这也是一个非我过程,越是完美地实现这些规则,就越消解了个性的存在。当王克举从农村来到学院的时候,他是以优秀学生的身份进入学院的,他要努力消除农村的痕迹。学院不意味着规则,也意味着理想,一旦实现了这个理想,也就失去了自我。自然或农村对王克举有着双重的意义,他要寻找在艺术上失去的自我,也要寻找在生活中失去的自我。风景画不只是一种体载或题材,而是一种精神归宿,也是实现画面上的自我的一个通道。在别的地方他是无法找回自我的,因为那不是他的精神所在。这个道理就像塞尚画圣维克多尔山一样,他画了一百多幅圣维克多尔山,他在那种变形的画面上似乎只关注形式,但家乡的这座大山也是他精神的寄寓,所以他才不厌其烦地画它,他画进了他的生命,画出了内在的真实.
康斯太勃尔说过,他要画出真实的风景,而不是那种诗意的,抒情的风景。因此,康斯太勃尔画的都是平凡的景色,他追求平凡的真实。王克举画的也是平凡的景色,不过他关注的是画面,是主客观之间的关系。他往往选择别人觉得没意思的地方作画。平凡的景色对王克举有特殊的意义,这不仅仅是说他能够从中间发现别人看不到的色彩与形式,更重要的是还有他生命的经验与记忆。
从造型到画面是王克举的一次突破,画面是一个独立的系统,它从母题生发出来,而有通过形式、色彩、节奏、空间等关系自成一体。从表面上看,这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探索,实际上是在探索一种内在的真实。自然的形态在他的形式关系中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是他的主观意志的反映,或者说是他的审美意识的反映,在这种显意识下面是他的潜意识中对乡土的回归。在这种形式中充满着对乡土的依恋之情,没有这种感情的人可能画出某种有形式感的风景,但不会有他那种动人的力量。
王克举的画确实有一种回忆的感觉,他没有激烈的色彩,画面显得深沉而和谐,像风平浪静的沉思的海。但从造型到画面的突破对他来说却是一个艰苦的过程,对于画面他有一个预想的效果,但最终要实现这个效果却不容易。自然的颜色是可以改造的,自然的物象也可以变换,但却很难与预想的效果相吻合,这是因为预想虽然以形式体现出来,实质上却是经验与记忆的召唤,当他无法实现预想的形式时,是在搜寻失落的记忆,而一旦与预想达到吻合,就是记忆的实现。他觉得最难的是画面的组合关系,当一个形出现在画面上时,他考虑的并不是形的真实性,而是另一个形的配比,当这种配比达到和谐的时候,画面就完成了,这是他特有的印象主义,虽然画面上有印象派的效果,却是对自己内心的探索。在他的风景画上看不到人物或象征性的符号,因为形式的和谐已经占据了空间,而形式又是他心理世界的反映,再容不得更多的说明。
王克举的绘画风格摇摆于印象主义和表现主义之间,某一种倾向可能会在某一阶段更加明显,但两者在画面上还没明显区别;前者偏重于预想的效果和形式的探索,后者则是更加自由的状态。不是想好再画,是画到哪儿算哪儿,在画的过程中随机应变。他把这种画法称为乱画,实际上乱中有法。他面对着每一个景色时,总是首先抓住打动他的那一点东西,再把这一点展开,然后再把从对象上感觉到一些东西一点点在往上加。这使我们想起西班牙画家米罗的说法,寻找到一个点,然后在想象中无限地延伸。不过,王克举的艺术仍然是再现的,他回归的精神是没有依托的。他说面对一堵老墙的时候,他不会去想墙的历史,而是看它的形式,那是打动它的东西。但最后画出来的可能已不是那堵墙,是一个和谐的空间,各种灰色穿插交错在一起。那是一个穿越时间的记忆的空间,它使我们感动,因为他在真实的表现中叙说了真实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