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博 /文
为了使自我的精神丰盈,人总要向自己的心灵做一些填充,但真正需要的,往往不是多样和喧闹,而是单纯和安宁。
我们需要这样一种寂静。在这里沉潜,隐遁,但这种寂静又不是绝对的空无,应该有一点细弱的窃窃私语,有一点絮絮嗦嗦的声响和振动,好似约翰•凯奇(John Cage)的《4分33秒》,却终归融化在一片无边的虚空之中。而这,也正是我在文涛的作品中得到的一种感动。
与凯奇的音乐不同,文涛的作品是有“形”的。这个“形”,目光所及,是规整的线和起伏的画面,而拨动内心的,却是一抹空寂之相,那里记下了时光的铺陈,也吊挂着空间的幻影。
和任何一个受过学院训练的艺术家一样,文涛也有很好的写实功底。但他在日复一日的绘画经验中,厌倦了肖似,抛弃了外形,转而探索形式自身的价值。那种感觉,我颇能理解,好比一幅长期的素描作业,我们从形体入手,但时间会打磨掉画者最初对形的精确性的追求,于是,他逐渐远离乏味的摹写,却把心思灌注到了光影、调子和线条的排布。从这里,具体的幻象退出,而“自在”的形式将手与心直接相连。
在早年的作品中,文涛曾经研究过特定空间中的体与面,不过,那时的形从属于一种内在的情绪,那种感觉是神秘的,隐而不发,有些契里柯(Giorgio de Chirico)的味道。后来,线,逐渐成了他的艺术最明显的面相。这也许与文涛的铜版画专业出身不无关系,因为精细、准确、密致的线条是铜版画区别于别的版种的一个重要形式因素,而他也确曾仔细地研究过线的韧性、肌理和质感。
显然,这些线,每一层的铺陈,它们的间隔是有规律的,一定的间隔形成了标准和重复。在角度变化之后,新的线条又铺陈开来,如是,一层一层的叠压,最终就形成了疏密和空隙,形成了一张密密实实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网。无疑,线关联着时间,或者说,线本身具有一种时间性。而一排排线条的铺陈,乃至完成一幅画面,便成为文涛的时间单元。对于画者而言,这个单元是灯光下的思索与偶遇,它编织着夜晚的缝隙,凝聚着存在的奥妙。
由于线具有明晰性,即使线结成面,线在视觉中仍旧有独立的价值,所以,观者总是容易被那些密密实实的线,以及线的间隙所造成的光感和视错觉所吸引。然而,我们要明白,在文涛那里,线本身并不是意义的归宿和终点。
其实,文涛始终在执着地关注两种东西:空间和时间。空间的内涵、塑造与延展,时间的流逝、空隔与渐变。这两者构成了存在的纬度,也是艺术的玄关。而文涛的作品正是他自己对两者的探究、把握和记录。
从空间的角度看,造型画布是文涛以往的作品在空间上的一个特点,它使平面上的二维空间与真实的三度空间构成了一种纠结和对话,画面上抽象雕塑般的几何凹凸,汇聚了光影与体面的变化,它如同磁铁一般吸聚,同时也生发出一种丰富性。而那些在墙角可以“转折”的画面,则挤压了平面的空间想象,使人们怀疑作品相对于墙面的“平行”价值。其实,正是这种平行造就了传统意义上的“画面”价值,而文涛对此则一直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局限,必须被打破。
从时间的角度看,如前所述,我们在画面上所体验到的是线的运动和时间性。不过,作品所吸聚的那些光影,其实也具有时间的意味。细心的看,他的许多作品都在有意识地运用着光影的微妙变化。在那些作品中,造型画布在人工的但并非刻意安排的空间中或灯光下映射出画面本身可以承载却无法表现的意蕴。在这里,光影是平面的邻居,它依赖时间,生发幻觉,蕴含温度和明度的微妙变换。
也许,文涛通过艺术所表达的这种对于空间和时间的关注,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他对这个纷繁世界的逃避。他构建了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好像存在一种理性的几何精神,一种思维的缜密运作,看似一切都是精打细算的结果,但其实,只有精细的劳动是真实的,“理性”在他只是一种似是而非的假象,所有的缝隙、光感和幻觉只是在线条角度的挪移中发生的偶然事件。文涛隐遁其中,默默地体味着、描画着,就靠那朴实无华的劳作,层层铺陈开来,却幻化出一种单纯、静默之美。
这种追求也延续到了他最近的纸上作品中。这些作品并不大,但体现了他近来的思考,有些变化是值得注意的。在我看来,文涛的新作其实体现了一对矛盾:一方面,他对造型画布和直线排布所产生的光感都产生了怀疑,认为那还是一种“眩惑”,他要一种更为直观的静默,力图回归平面性,因为文涛认为,平面是一种更加纯粹的、宁静的精神载体。于是,他又重新亲近纸的质感。他认为,相比于打了底子的画布,纸是一种更加有人情味的材质。纸可以使他的绘画更加自由,更加具有实验性。但是,另一方面,文涛又着迷于纸的褶皱效果。“褶皱”使画面不再是“平面”,它有了微妙的阴阳向背,空间中的元素,光影明暗也成为作品的一部分。作品在挑战我们的视觉,文涛没有描绘的部分由光线和我们的眼睛去完成。这可能是文涛的有意调侃(他还有一些的确“画”过的作品,可与“褶皱”在视觉上混同),但也是他造型画布思路的另一种延续。
应该说,这对矛盾是文涛沿着他自己的道路继续思考的深度呈现。他先前的作品,从“文本”自足的意义上讲,已经相当成熟:因为既有自己的语言和追求,也有国际化的高品质。他要往前行,势必要摆脱已有的自己,哪怕是局部的摆脱。这当然是一种勇敢的行为,但往往也会陷入到困境中。对于新作,我认同“褶皱”的涵义,因为直线总是相似的,恰恰是褶皱制造了差异,每个褶皱各自不同,而且它们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中都投射出不同的意义。褶皱使感性摆脱直线和理性,或者说,思维在这里产生了歧义,褶皱以一种机敏而又直接的方式,使观者重又回到了“观看”。“观看”是视觉的本质,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它同时的确也总是意味着诱惑和纷扰。而文涛偏又热爱简单的生活,厌恶现实的琐碎和嘈杂。所以,矛盾总是会存在的,这虽不可怕,但毕竟是个问题。
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说,艺术的要津“不取决于有多少意义的多样性在场,而是取决于这些意义的强度与深度”,唯有这种强度与深度切近艺术的品质。相信文涛对这种说法是会心的。他近期更要追索纯粹的平面和安宁之境。因为我害怕感性的荒芜,所以劝他与观看为邻,莫要走向那般绝然的沉寂。不过,我也知道,他所探索的世界,虽然寂静孤独,但心中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惬意。
2009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