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的光
伍迪艾伦(Woody Allen)说,他有一次看见批评家们写的关于他和他的电影的文章时,大吃一惊,简直以为他们谈论的是爱因斯坦或者达芬奇。为了不让刘文涛也吃一惊,所以这篇评论力求简单,而且他本身也是一个朴素的人……
他的画是“三无”产品,无主题、无内容、无含义,却有令人崩溃的极端复杂的绘制过程。
“你不烦吗?
不烦。
从来都不烦?!
从来不烦。”
这是让我十分困惑的对话,他态度平静而肯定,我不免惊讶之余暗暗羡慕。
人生短暂但也漫长。总有无聊的时光要打发,无聊的事儿要面对,大多数人在无奈中消耗生命。若都能在自己从不厌倦的工作中得到乐趣,那多好。可是有几个人可以真的享受孤独、单调、无尽的工作呢?
这是个着急的世界,人们急着挣钱出名,急着寻找捷径,急着炫耀自己……刘文涛就像是从中世纪修道院里穿越时空隧道而来的一头耕牛,不过他早已不记得自己的身世来历,只记得自己的习惯──辛苦劳作。
他并不怎么在意要花多少时间才会得到遥远的成果,他相信努力工作、小心修正和慢工出细活。很少中途放弃,有无比的耐心和忍耐力。他好像是天赋责任感,认为工作本来就是严肃、艰苦、要费尽力气才能完成的。只有勤奋努力,才能使他内心充实,获得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感。
他的作品内容简单,气质冷峻,与极少主义(Minimalism) 面貌相似。不炫耀作者的主观思想,不对观众作任何引导。不同的是,极少主义的作品大都显得轻灵,而他的画却有一种凝重的古典主义的神秘气息。因为绘制过程是“极多”的,多到了一般人的神经无法承受的地步。这使他与众不同无法归类。
应该说在文艺领域,形式是大于意义的。这也是抽象艺术的魅力所在。实际上,思想人人都有,修鞋匠的人生哲理不见得比艺术家少。一味强调叙事性或是思想意义,为创作者带不来什么。所有成功的艺术家都有非凡的技术,不是指“祖传技艺”,而是一种独创的“形式”。
刘文涛的作品完全不对现实中已存在的任何事物进行模仿,不参照也不意指任何属于自然和历史的内容或形象。观众被赋予了解释权,观众的情感、修养以及看画时的心情都会起最终作用。另外,由于他对画框在外部造型上的改造,使他的作品摆脱了平面的视觉效果。很多画在不同的光线下,会让人看到一种不同的画面效果,有时竟会是完全不一样的。画面上成千上万根线条,并不混乱无序。在需要的时候,他们会集体消失或显现。我猜,在外表枯燥的作品后面,也有作者对生活和社会秩序的向往。
表面上作品是理性的,但事实恐怕正好相反。他的画并没有严谨的规划和计算 ,甚至连他本人也无法复制还原。若站在画前细看,会看到一种令人晕眩的神秘波纹和光泽。他08年开始的新作品,总是在画布上涂上金属色,之后再用线条反复覆盖,直到金属的光泽几乎完全消失……刘文涛话少,差不多惜字如金,从不轻易流露感情,像是一扇差不多被木板封死的夜晚的窗户。然而,被隐藏的光亮偶尔闪现,就魅力非凡。生命真的是个谜,是不止于生活表相的。比如莱茵河,初看时平淡无奇,但却常看常新,最终动人心魄,闪着一种刀锋一样的冷硬的金属光泽。那种光亮之美,类似于禅意与诗意之间唯一的相似处──无可言说。
视觉的游戏
这几幅纸上作品,材料还是普通的铅笔。用尺子画出来的肯定的铅笔线,不是我们习惯的时髦符号。这一方面是画家的个人自由,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冒险。幸运的是,强大的艺术家并不会过多地担心这些问题。他游戏其中,有自己的节奏、韵律和秩序。
两张作品看似一模一样,但其实其中一张是真的有折痕,另一张是画出来的。刘文涛的作品里经常出现这样“猜猜看”的视觉游戏。你以为是立体画布造成的褶皱,走近看,却是手绘出来的立体感。
这种虚拟现实的方法类似于网络游戏。很多人沉迷游戏,因为它远离现实,游戏世界里没有真实的病痛、混乱和惩罚。游戏可以是兴奋的,也可以是沉闷的,感受完全取决于游戏者。
画家在一张纸上临摹另一张纸的真实光感和折痕的锋利边缘,但这张纸并没有受伤,它完好如玉,瑕疵只在表面。它是另一张纸的镜子,内容一模一样,却并不真实存在。
延伸的空间
刘文涛的布上作品大都是不规则的外框,类似于西方的极少主义画派中曾出现过一个叫做异型画布(Shaped canvas)的流派。他不采用传统的四方型画框,结构上也更加极端。作品表面特征几乎是三维立体的,更像一件雕塑或是浮雕。有些作品好像是淘气另类的精灵,不愿呆在尽管没有法律约束但也是约定俗成的地方。它们爬到了拐角,并延伸到空间的另一方。
在看似理性的作品中,原来也容进了作者的幽默和情感。但这样的信息,传达给我们的少之又少。好像只是做了个通知,完全不打算解释。
作品远离编造或者抒情,回避复杂的思想,同时也破坏幻想。时间在一条条铅笔线中流逝,最后结成了一块凝固在墙上的抽象钟表。画家用无字书般的视觉语言找到了治疗现代生活琐碎无聊的解药。他从现实中退场,并且带走了通常的审美意义。
自我与激情
“画的生命力来自心有灵犀,它们在观者的眼睛和感官中延伸、苏醒。画的死亡也是同理。所以把画送入世界,是一件危险又无情的事情。 A picture lives by companionship, expanding and quickening in the eyes of the sensitive observer. It dies by the same token. It is therefore a risky and unfeeling act to send it out into the world.”
──马克.罗斯克(Mark Rothko1903─1970)
罗斯克是刘文涛很喜欢的画家。与一些画家不同的是,刘文涛知道,越是喜爱的大师越要与他们拉开距离。
不过,他们的作品虽然在形式和内容上完全不同,却在气质上有些神似。乍看之下,这些作品显得静止、停滞。但只要仔细端详,就会明白事实远非如此。它们是动态的,好像会起伏、会呼吸,有颤动的感性细节。发自内部的光亮神秘而强烈,诱人进入深邃、混沌又明亮的地方。远离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当代艺术和混乱盲目的社会。
刘文涛的作品无论是画面还是外框,都需要耐心漫长的制作过程。最后成果如何,画家自己也不能确定。好比激情的冒险,高潮是在画布和画框最后合二为一时才显现的。但它们绝不粗糙,它们有整洁完美的古典气息,有单纯的灵魂。在用线条组成的电子矩阵中,我们看见的是一个饱满宁静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