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亓昕
雨下在空幽的山林里。
传说中的泪泉渐渐盈满了,被雨滴弹拨成琴。王征躺在峡谷深处的洼地上,听着这独属于他的奏鸣,看月亮,从被山谷裁成琵琶形的天空慵懒走过。星星眨啊眨的,像他面壁九年的石窟洞穴里那些菩萨、伎乐、比丘们慢慢活转过来的眼睛……
此地,正是公元五六世纪佛教鼎盛时高僧云集之处——龟兹国的属地。龟兹(qiu ci),古时丝绸之路北端大国,现新疆拜城县克孜尔镇即在其境内。遥远的文明沉寂了,只留下那些开凿在静谧山林中的佛教石窟和那些洞穴深处、藏在斑驳墙壁上的绚丽壁画,它们仿佛隔世的陈酿被深埋于此,千载万世,等待着路遇的知音豪饮。
九年,当画家王征在面壁九年后将600余幅壁画临摹作品公布于众,远古文明的一脉香火,随之复燃。
奇异仙境
克孜尔石窟群建于公元3世纪末~8世纪初,体现了古龟兹佛教壁画艺术的成就。1961年,国家把敦煌莫高窟、故宫、克孜尔石窟等列为第一批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如今故宫与敦煌的研究已令举世瞩目,可是,“有几个人知道克孜尔、龟兹?”
1993年,王征22岁,刚刚在新疆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的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情绪激动地问这个问题。那时他是肯定会升值的未来艺术家,主修国画,且已画出了些名堂,整个人的状态反正就是牛哄哄的。
他选择的毕业去向是“新疆龟兹石窟研究所”,该所是一个身处大山从事古龟兹佛教洞窟艺术研究的群体,能够主动到此,只有一个理由说得通:为了艺术。不过彼时他确实别无深意,只想为国画探求一种新的技法,不曾预想,一个人的风骨笔墨全部就此革新。
前往龟兹那天是8月某日,从乌鲁木齐出发,行程800余公里后,乘夜车走70公里到达克孜尔乡,再搭“驴的”终至研究所。分得一间十几平米的土坯房做宿舍,整间屋子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从砖缝里长出的芦苇招招摇摇地向他致敬......
第二天早早起来,赶去大像窟。
从酷热中一进石窟,周身冰爽。闭一下眼睛,再睁开,而后,他摸索着向前……那感觉很像是一种幻觉,好像忽然闯入一个奇异仙境,随着对光线的适应,石窟内的一切渐次而缓慢地延展于眼前。
噢,这是主室,很宽敞,仿佛依稀听见僧侣们诵经的回响;哦,这是甬道,仿佛依稀可见信徒们从此走过时的布衣袖手……后室到了,一刹那,一种虔敬之感如醍醐灌顶令他周身一震——仰头,后室的穹顶,是一整屏壁画!
该怎么形容呢?那一刻的感觉?
仰望已足以使人眩晕,更何况,那壮美就在咫尺之距的头顶!这世界已然不存在了,只有头颅上方的这一块星空苍穹般的壁画,佛祖身披璎珞,脚踏莲花,他彩带善舞,他裙裾飘摇,他慈悲地望着这个面目疑惑神情沉醉的青年,似笑非笑,欲语还休……
该怎么形容呢?那一刻的感觉?王征一直记得那个无法解释的时刻,不,不,那不是宗教之惑,不是人神遭逢,那是美,在穿越遥遥时空后,与相知之人的邂逅!
他长久地仰身凝视着,那壁画的色彩近乎诡异,黑,黑得沉厚;白,白得浓酽;红如凝血,蓝如烟……千秋万代的光阴尘土、人气烽火、雨露霜风全都晕染在那如丝如缕的线条里,仿佛历史在龟裂后凝固于此,古老文化与自然之手在这里讲和,共同描画了这斑驳也美、尘封也新的画卷。
他激动了,来回踱走,有点呼吸紧促,返回洞口,就像重回人间;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让心,缓缓地安静下来……
此后的两天,他遍访所有存有壁画的石窟,巨大的洞壁上,众生颠倒,诸神魅惑,宗教与艺术结合后的磅礴之美使他喜难自禁。第三天起,这个注定要臣服于美的青年,开始了面壁临摹的生涯。
曾经要寻求一种新技法的想法,已经忘却了,此时的他,只是听从内心的冲动,仿佛临摹是一个画家的本能。
而他并不知道,一种叫作修炼的人生境界,也同时君临。
诗意栖居
龟兹文化兼容了中原、印度、波斯、埃及、希腊等各路文化,这使得克孜尔壁画既展现了佛家思想的艺术境界,也涵盖了当时社会的审美时尚,更升华了古代东西方文化的融合——临摹壁画必须是在具有宗教史、美术史、社会史、思想史等相关知识储备的基础上,对艺术总体把握后的艺术再现。
往书包里塞上一个馕,把军用水壶灌满水,装好纸笔,依次经过梨园、杏园和苹果园,然后穿过一片芦苇,爬上房后的山梁……他向石窟走去。
黑暗中,那些色块在壁画上跳跃着。这个时候,往往会是早晨8点多,可能会有一束光,刚巧凑过来,照在他的画纸上......
起初,选择纸与底色颇费了一番周折,要知道层次本来就无限丰富的壁画,在经过千年的烟熏火燎、水渍尘垢后,呈现出更加纷繁深厚的视觉效果。很多色块剥落了,整体看上去却有种残缺的和谐,那块自然的伤痕要如何临摹?很多画面由于石窟坍塌,太阳每日西晒,本原的颜色微灰泛黄,那片千年日光的斑迹要用哪种色彩来调和?还有,岁月之手造就的玄远微妙的色调,又该如何去再现?
土黄、白色、墨色……他一遍一遍把这些接近壁画底色的色彩稀释调和,再一遍一遍涂抹到宣纸或高丽纸上,一会儿揉碎了重来,一会儿听凭另一种灵感的摆布……忽然,他看见了墨色在宣纸上的浓淡变化,是,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山水语言,他发现调和后的墨色所呈现出的丰富层次与鲜明线条,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壁画在经过年代沉淀后具有的视觉影像。对,就是墨底!那么,那些色彩呢?他拧着眉,贪婪地望着壁画:千年熏染,菩萨的面孔依然白如凝脂,伎乐的衣饰依然艳若桃李,莲花宝座依然呼之欲出……
在龟兹界内,有很多颜色丰富的矿物质,壁画上表现肌肤的白色就含有石膏、方解石、石英等成分,还有红灰等色所呈现出的沉淀之感,也取自当地的沙石。这是古人传统的取色方法,习画的他自然也知道这点。在把国画色和水粉色进行再加工后,某些色彩已经能与壁画熨帖,但在质感上总有微妙的差距,他决定,采集沙石,研磨成色。
于是,便有了那些美妙的夜晚——
多半是下着雨,房门大敞,雨声清风穿堂而入;他半伏在石桌前(宿舍里的“桌椅”都是他从山里抱回的大石头),左手轻按经书史典,低声吟诵,右手拿着石块研磨沙石;喝一口浓茶,品半句古语,点起炉火为磨制好的颜料加温,而后再为自己烤几个胖土豆,听雷轰隆隆响起,又慢慢滚过山脊……老梭罗在瓦尔登湖边的快活也不过如此吧,一个文化人关于诗意栖居的所有遐想就是这些古寺清风、云垂星低的夜晚,研磨成屑的不只是那些彩色沙砾,更有一副现代人的精气心神,渐渐的,静虚通古,无所挂碍。
最后,他将山水语言与自制颜料融合,创造性临出98窟《降魔》、99窟《五乾达婆》等大量作品,曾有观者以为那是整面剥落下的墙皮......
多重修行
克孜尔石窟大都开凿在悬崖上,内径大小不等,地面高低不平,临摹壁画时,有时要在摇摇晃晃的梯子上画,低的地方只能蹲着甚至跪着,高的地方又需要站在高高搭起的架子上,如果壁画在顶,就只有四脚朝天躺着画了……
最难临摹的要数《五蕴轮回图》,全新疆仅此一幅,壁画上的人物气韵生动,衣饰经典,细致处如发丝般轻浅。而这幅画是被画在狭窄的甬道侧壁上的,空间狭小,不可能铺开了画,只能一点一点地画,而后拼接画板,光是找比例关系、画线稿他就花了两个月的时间。
画完这幅壁画,他忽然就累了,倒下头去,整整睡了两天。
175窟《善爱乾达婆》说的是自恃音乐技能天下第一的乾达婆被佛感化的故事。虽然已经熏黑,但他第一次看到这幅壁画,还是被其飞动的运笔、深奥的佛法境界所惊,深看下去,竟"越看越多",他决定就住在洞窟(确切地说住在洞窟口),直到临完为止——他住了半个月。
那段日子,根本就是画疯了——沉在画里,人,越走越远,画,越临越近;只觉得画中线条凌空舞动,壁中箜篌天音缈缈,物我两忘,人神合一,今古共鸣!历史、大藏经、民国时期刊的影印版,一边阅读一边吸收,再引入到壁画临摹中,此时的临摹,早已不是意义单纯的复制,是对古时风貌、龟兹乐舞与审美风尚的再现;他,已不是他,是深谙无边佛法的信徒、通晓古学的学者、道行深厚的隐士与技法精湛的画家融而合一后的天才。不,不,他并不自知,也并无此求,他只是以美储善,以古人的宗教情怀观照今人的艺术追求……
既是追求,总是苦的。洞窟阴冷,必须每隔一小时左右就要出去晒晒太阳,否则浑身关节就会隐隐作痛;饿了就咬一口馕,累了就到洞窟外躺在画板上吸上几支烟;常常临着临着突然累了,以往习画的时候遇到类似情况总是停下来,但是在对壁画的临摹中,他发现了另一重境界:临到累时,正是最大的考验, 因为坚持下来,就是对古人当时虔敬心态的延伸。他说古人一定不是累了就歇了的,他们以宗教力量绘制壁画;而对于他来说,就在那一刻,继续的意义已不是绘画本身,而彻底变成了——修行。
是的,修行,西域的艺术圣地与他自己那颗澄明之心,使热爱就此升华为修行:那是人格、技艺、思想灵魂的多重修行。
法眼相看
后来的几年,游客们常常看见一个浑身是土、形容单薄、斜叼着烟的怪异男子,躺在洞窟旁的土坡上晒太阳。他们朝他不可思议地笑,他也咧嘴朝他们笑。那些游人一惊,马上收敛起笑容,立刻走掉。他就跷起腿,揉揉冰凉的关节,继续晒他的大太阳,很像老子说的“众人熙熙,如登春台”。
后期,他就是一个神游于龟兹石窟间的侠客,洞内秉烛而画,亦痴亦狂;洞外采集颜料,状如拾荒。其时,在完成初步的临摹后,对克孜尔壁画与龟兹文化,他已经进入到更深广更成熟的研究角度,一方面他运用考古学类比的方法进行年代时期的甄别,一方面从绘画的角度将残缺的部分加以复制还原,并提出了“适度复原”的临摹理论。在2001年第10期、2003年第1期《美术》杂志分别刊登了他17幅临摹作品以及学术论文后,他九年面壁所取得的成果终被世人所知!2002年5月,31岁的王征结束九年面壁生涯回到新疆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任教,并成为该学院中亚美术研究所的负责人,随后,他申报的"新疆古代石窟美术风格技法研究"被列为全国艺术科学"十五"规划国家级课题。
那么,这之后的王征呢?
一直记得那个从克孜尔回乌鲁木齐的晚上,当车进入乌鲁木齐市区的时候,眼前的万家灯火忽然令他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龟兹的繁星与都市的霓虹交错辉映,他问自己:这是哪儿?我,是谁?
从荒寒之地回到现代文明,从古远洞窟回到繁华都市,就在那一瞬间,他有点儿迷茫了——这个面容沧桑,身形消瘦,走路时低腰躬背的人,他是谁呢?
午夜的电视里播着小人物周星驰,他听到一句台词:这个人嘛,形容委琐,看上去很不成功……他“扑哧”乐了——这不就是说我吗?想起北京的朋友曾到龟兹看他,也被他的样子吓倒:“你咋这个样子?在我们北京,都昂首挺胸快步走路,那才是成功的样子……”黑暗里,他笑啊笑的,又咂摸着“成功”,成功,九年蜗居洞窟疏离城市文化,这个被商业社会拜为人生宗教生命巅峰的词汇,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随后,在与人交往的过程里,他逐渐发现了自己的愚钝,别人说话拐个小弯他就听不出来了。最具喜剧效果的是,有一次一对“同仁”来到他的画室,指指戳戳地“含蓄”地鄙夷他的画一小时有余,等到他反应过来想反击的时候二人已过足瘾走人了。他有点儿生气,而后,又憨憨地笑起来。
大智若愚就是这样的吧,在任何一个人面前,他都仿佛低入尘埃,“谁看到他都会自信顿生”。九年啊,他早已不再是那个狂傲少年,谦卑之心,悲悯之意,从千年宗教与书画的陈酿里缓缓步出,他已尽洗浊气浮躁,深藏若虚,重数守拙与无为的念珠。
分别时,这个看上去挺显老的年轻画家,喝了几杯米酒后不再那么木讷,他说自己属狗,名字又清苦,注定要跑来跑去。课题结束之后,他要再启画笔,把对壁画的感悟融入国画,那时,这九年的壁立万仞、沟壑胸襟是不是都将化为山水,归彼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