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从来就不是非此即彼的事。我认为,把“手艺”作为一种与“观念”对立的艺术方式,从根本上是有问题的。这恐怕是中国艺术教育写实主义一统天下半个多世纪的后遗症;更直接地说,这是中国当下艺术的一个误区,中国古代艺术家,西方古代以及西方现代艺术家都不会有这种纠结。
误区的根源,其一,长期以来把技术当作艺术的目的。所谓“手艺”,是指有一定技术难度的艺术手段“技术”层面的标准。西方基于透视科学原理的写实绘画和雕塑,的确是技术难度比较高的艺术手段,但西方人视为传达精神性的“高级艺术”,从来没有把它等同于工艺类“低级艺术”的技术手段,即“手艺”。即便是西方现代艺术,为了拓展艺术的语言表达方式,引进了多种被传统划归为低级的工艺艺术手段(包括其他民族的),比如锻造、拼合、编织、刺绣、烧制等等。重要的是,艺术家使用这些工艺手段,自始至终都是为了“表达”而非“制造”,都是超越“手艺”本身这个层面的。中国古代“手艺”这个概念,几乎只用于“工艺”,潜心工艺的匠器与心灵表达的艺术有本质的区别。因此,各种工艺手段在技术层面高度发达。文人绘画的技术门槛很低,所谓能拿扫帚扫地的就可以拿笔画画,而对艺术家人品、气质、才情、心境的要求却高无止境。可见,艺术的本质从来就不是制作,艺术标准从来就不是技术标准。只有中国近半个世纪写实主义一统天下的学院教育,把技术当作艺术的目的,才会把技术标准混同于艺术标准。我曾经在中央美院的一次小型座谈会上说,作为老师,你可以一辈子教“技术”;但作为艺术家,你不能一辈子画艺术。结果,大家脸色都不好看。
其二,近30年,时空错位、急功近利地引进西方当代艺术,把“观念”艺术等同于“前卫”。所谓“观念”,应该是指现当代艺术中,以“观念”作为语言元素的艺术方式,相对于绘画、雕塑等传统的艺术方式,它的确是“新生儿”。但国际当代艺术并没有因此而排斥传统的艺术方式,对于现当代艺术来说,可以打破各种艺术方式的界限,什么方式都可以用,目的是探索最大的可能性,给表达以自由。近些年来,当代艺术在中国走红,不少人误以为只要放弃传统艺术方式,加上些“观念”就具有“当代性”了。殊不知,“观念”不表示时髦,“绘画”也不表示落伍,艺术方式本身并无“过时”,最重要的是你表达了什么。我想重申艺术“三大忌”:急功近利、无病呻吟、词不达意。沾上一点都难出真正意义上的好作品。
关于出方案这个事,应该分两种情况看。有类艺术家,文本,或是方案本身就是他的作品,他们是靠方案的作品。我记得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美术报》就发过张培力和新刻度小组的一些方案作品。现在大家说的艺术家画一个草图、出一个方案让别人去做,这是中国人把西方艺术里的观念艺术弄得变形了。什么东西弄到咱们这儿就夸张了。西方的有些纯观念的艺术作品,也不是自己亲自动手去做。比如1993年我看过汉斯·哈克(Hans Haacke) 在威尼斯双年展的作品,他就是把房间的地板全撬了起来。我相信这个地板也不是他本人一块一块撬起来的,撬这个动作本身不含任何技术含量和观念,只是帮他把这个事完成。再比如说,我1999年访问过杰夫·昆斯在纽约的工作室,他当时有一个特别大的画,就是一个助手在帮他制作,真的是制作,而不是帮他画。因为他的那张画是一层一层的等高线的颜色在往上叠加,他每种颜色都编上号,他的案子就用分得特别细致颜色的标牌,他的助手做的工作就是把案子上5号颜色就填进画面5号的框子里,没有任何的创造。你们说的这个现象,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个误区,不是别人的,中国当代艺术的这种现象,也还是需要分析的。比如说,这个方案是不是很好地体现这个艺术家的观念,他在让别人完成的这个部分里参与不参与创意制作,这个观念如果像一个工程,制作的过程非常庞大,却不能体现他的观念,就不是一个好的作品。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是这个艺术本身有没有价值,不在于他用了多少人在做。现在确实是有很多的这类作品,这些观念本身没有意义,他当作一个工程在做,这是没价值的。我们就是当作一个工程做,我们越做越大,也还是要看有没有必要。艺术家真诚的程度,还是要看他具体表达了什么,不管是他自己做,还是让别人做。如果只是形式的夸张,实际上并没体现出艺术家所表现的东西,那就没有意义。既然没有意义,这个即便是有前途,也不是艺术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