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说:“夫画道者,本寂寞之道。其人要心境清逸,不慕名利,方可从事于画。”但这并不意味着连艺术上的“知音”“知己”也不渴求。相反,正因为“心境清逸”,不屑于虚名和利禄,故更渴求能和真正的“知音”“知己”交流和互动。凡高在世时极孤寂,但从他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可见他尚有知己之慰。提奥是凡高生前最大的理解者和支持者。而遗世、孤傲如石涛者,亦有“得一人知己无憾”之叹。
白石老人晚年刻有“知己有恩”之朱文印,拓奉平生知己。跋语云:“世有知己,皆白石之恩人,见此印可想见铭感。”大师在艺术上虽多创新精神,但宅心仁厚,恪守“受恩不忘报”的老派作风。不仅对弟子关爱有加,曾刻“门人半知己”“门人知己即恩人”等印,而且对艺术知己多有感怀,对曾帮助过自己的人多有感恩。如他引朱屺瞻为“知己第五人”,乃从朱购求其印石的“厚我”“知我”而来。朱屺瞻最服膺齐白石,得白石印作凡六十余钮,乃绘“六十白石印轩图卷”。白石为作跋语:“余刻印六十年,幸浮名扬于世,誉之者故多,未有如朱子屺瞻,既以六十白石印自呼为号,又以六十白石印名其轩……白石虽天下多知人,何若朱君之厚我也。”
齐白石的知己还有早期恩师胡沁园(齐称其为“平生第一知己”,并有挽胡联:“衣钵信传真,三绝不愁知己少”)、陈师曾(陈去世后,齐感叹“我无君则退”)、徐悲鸿(齐辞世前对吴作人说:“我一生最知己、最好的朋友就是徐悲鸿先生。”)在漫长的艺术生涯中,艺术知己们的提掖、鼓励和赏识,无疑给了他不断的驱动力和充沛的自信心。“知己有恩”,不仅有恩于齐之人,且恩及齐之艺。齐白石57岁时开始了跳出古人窠臼的“衰年变法”,就和陈师曾、徐悲鸿的鼓励有关。
当代金石书画大师朱复戡亦多知己佳话。锦州许壮图,因《为汪氏刻印百钮专集》对朱先生不胜仰慕,经多番周折,联系上了朱之故交马公愚。马老在致朱先生信上转述了许氏心意:“接许壮图来函,对君倾服备至,有‘倘能得百行(朱复戡字百行)一印,为不虚此生矣’一语。有此天涯知己,兄亦足以自豪矣。”而马公愚暮年致信朱先生:“你是我平生最佩服的朋友,亦是最知己的朋友……”马公愚和许壮图,一为朱之故友知交,一为朱素不相识的远方人,皆因倾服朱氏艺术而成为大师知音。
艺术知己,既可像吴昌硕和任伯年或蒲华和吴昌硕那样,彼此是有几十余年交情的老友或契友。吴挽任伯年:“临风百回哭,水墨痕气失知音。”他俩曾合作,一画梅,一写竹,吴题“岁寒交”三字;蒲题诗:“死后精神留墨竹,生前知己许寒梅。”也可像晚清篆刻大师吴熙载和赵之谦那样,彼此敬慕有加却此生悭吝一面。赵在某印的边款中刻道:“息心静气,乃得浑厚,近人能此者,扬州吴熙载一人而已。”数年后,年迈的吴熙载在泰州看到赵的印谱,倍加赞叹。吴读边款文字更惺惺相惜,遂以“二金蝶堂”“赵之谦”二印转赵。吴逝世后,赵为其印谱撰写长跋,力赞其艺术成就。大师巨匠,品相埒,艺相等,心相折。
画为知己者赏,乐为知己者奏。“知己有恩”见证了艺术家之间的真情,昭示了艺术家对于艺术知己的感恩。鲁迅手书一联赠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