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法国的朱德群在画室
文/吴冠中
年光倒流。
二〇〇〇年十月二十二日,法国总统希拉克访华,随员中的法兰西学院院士朱德群,再次来到北京。朱德群的画展正在上海博物馆举行,上个月开幕时,宾客盈门,观众济济,更有一些六十年前的老同窗从武汉等地闻讯赶来,一睹老友身影与作品风采。老同学们大都齿危发秃,或扶杖缓步、或坐进了轮椅,我们以自己的生命证实了人生短,艺术长。
展览开幕后,我和德群夫妇抽暇专程去参观了大陆新村九号鲁迅故居。因系许广平女士亲自布置,从书桌、卧床、厨房、厕所到木柜里的药瓶,故居一切陈设均保持了当年鲁迅先生生活的真实面貌,瓶里甚至还有残存的药。书桌旁一张藤制躺椅。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先生在上海逝世时,我和德群正在杭州国立艺专上学,我在艺专宿舍阅报室读到这震惊的消息,哭了。那时我们艺专同学整天沉浸在艺术的追求中,不问政事,但鲁迅之死及以后的日军侵华却影响了我们这代年轻人的整个人生道路。而当时,我们对前途是迷惘的,只求学好绘画,在这样的共同思想指导下,我和德群结下了生死之交,艺术的生死之交。
德群来自徐州萧县,他的家庭比我的要富裕些,但他亦属于刻苦学习的苦学生。我们这些乡土学生却来学西方的现代艺术,是缘于“五四”以后时代的推动。以林风眠、吴大羽为首的杭州艺专竭力引进西方现代艺术,当时实属凤毛麟角,师生都像是孤岛居民,出了艺专这个岛,与外界有些格格不入。是脱离了群众?是时代的先行者?六十年后的今天,我们感激母校的教学。
在校的六年学习时间不算短,只是后来在抗战中流迁奔走,损失了不少时间。但出了孤岛,倒深入了人民的洪流,令人反思艺术的本质。德群的成绩一向优异,毕业后留校任助教。他的艺术钻研一直没有中断,不仅对“西画”,对中国传统绘画也在潘天寿老师的指导下刻苦学习。肯在中、西两方面都下功夫的同学并不太多,德群是这方面的突出者。他到法国后的艺术进展,特别是进入抽象表现领域后,中国传统绘画的韵律感在其作品中起了明显的主导作用。一九九七年他的作品第一次返回故乡,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大型展出时,开幕式上我曾对他“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情形联系到其“乡音未改”,这乡音,非指他的徐州乡音,是专指他画中乡音,那黄钟大吕的彩色之音,正吻合了他北方人的气概。后来我发现他同时在书法中突飞猛进,狂草最易裸露作者秉性;德群或彩绘,或素挥,殊途同归,终于有幸进入了艺术的自由王国,或者说他发现了感情的伊甸园。
德群于解放前便去了台湾,在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任教,一九五六年从台湾到巴黎定居,他后半生的奋斗、苦难、成就,都体现在海外。海内海外的长期阻隔,使大陆的年轻一代对他陌生了,今日只见他从海外发出的光辉,不了解发光体成长的漫长过程。这本传记叙述、剖析了一个三十年代中国土生土长的青年,如何踏上世界艺术之峰的平凡而不凡的历程。岁月已流逝,从老照片中去寻找当年的印证吧。杭州艺专的一角故址犹保存在平湖秋月的一侧,那里本是音乐系的教室,今日我们坐船游湖经过时,似犹闻琴声伴水声。从这里孕育的青年学子,不少已在世界艺坛展现了耀眼的中华名族的魂魄。德群这次在上海的展出开幕后,便被母校接回杭州,参观了林风眠故居,谅来他当时思绪万千。林风眠半生潦倒,死后亦未见哀荣,当香港为他殡葬时,曾有人提议选他在海内外的杰出学生抬棺,此事虽未实现,他的学生们都愿以自己的肉肩来抬老师的遗骸。
三十年东方五十年西方,从望洋兴叹到终于漂洋过海,朱德群东西方艺术的交融中忙白了少年头。但身处存在种族歧视的西方社会中,一个中国画家要存活下来已十分不易,更遑论一步步靠脚力、靠智慧攀登艺术巅峰的艰辛。也许今天成功的光环已遮掩了其毕生求索的苦难,想了解朱德群的读者,更应体会他的艰苦,艺术的艰苦。我们在鲁迅故居探寻鲁迅先生的生活真迹时,最令我不能忘怀的,是那木柜里的一排药瓶。
换了人间。巴黎到北京只须飞十个小时,德群往返于中法之间的机会愈来愈多,比之燕子,虽不衔泥,却衔文化。
(本文为吴冠中为《朱德群传》所作序言)
《朱德群传》
出版社:文汇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