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有幸参加了两次关于民间艺术的展览、交流活动,得到很大启发。一是在北京炎黄艺术馆举办的冯真同志到全国各地调查学习民间美术的成果展览,一是山西襄汾县农民艺术家刘润恩同志收集的民间文学,特别是关于笑话人物解士美故事的文本展览。这两个活动的主办人表现了一种非常可贵的精神——向民众学习、热爱人民、热爱民间艺术的精神和情感。
众所周知,我们的社会主义艺术是民族的、大众的、科学的艺术。但是在艺术实践中各种各样的价值观和理念对这一艺术本质的理解还是存在诸多分歧。比如,有些人认为西方先锋艺术才是最先进的,而民间艺术则是非常落后的了。其实,民间艺术才是人类艺术的根基。几千年来,它传承了民族文化的精神,最富有民族特色,是最广大人民群众欣赏的艺术。
比如,龙的形象已经有了8000多年的历史,这是一种特别的图腾——集合图腾,它的产生表现了和合、团结、多元一体的伟大思想。别的民族的图腾往往是单一的,在兼并的过程中,一个氏族或部族,消灭了另一个氏族,连它的图腾也一起消灭了,所以剩下的只是一个图腾;可是我们龙的传人、炎黄子孙,却不是这样,我们祖先在兼并了一个氏族之后,把它的图腾的一部分加在了自己的图腾上面,原来是蛇图腾,兼并了牛图腾,就把牛角加在蛇头上。蛇的头上长了角,这就是甲骨文的“龙”字。后来,又加上了其他许多图腾的形象,最后成为现在这样龙的形象。龙是团结、和合的象征,是一种极其伟大的思想和精神,是我们几千年来之所以能够保持一个统一的伟大国家的主要精神支柱。
英国最著名的历史学家汤因比说,未来的世界一体化,靠西方文化是不行的。西方的进化论——弱肉强食、斗争哲学,是不能统一世界的。只有靠东方文化,特别是中国文化为主导才行。他说,几千年来,中国人成功地把几亿人团结在一个共同体之中,他们有团结统一的无与伦比的经验。
民间艺术从内容到形式的朴素美、感情的纯真与深厚,都说明这是最民族化、大众化的艺术。托尔斯泰的《艺术论》认为:“民间艺术是人类最高级的艺术。”民间艺术是人类艺术的根基,所以一切伟大的艺术家都虚心地、认真地向民间艺术学习,或者可以说,学习民间艺术是成就伟大艺术的基础和必要的条件。这是一个客观的、永恒的艺术规律——我们可以称之为雅俗结合律,其基本内容如下:
1.民间艺术是一切艺术最古老的祖先,人类的文艺起源于民间。 民间文艺的历史有好几万年,而文字的发明只有三五千年。所以文人创作的历史比民间文艺短许多倍。
2.一切主要的艺术形式如诗歌、话本小说、小戏杂剧、岩画、壁画、舞蹈等等,都是首先在民间创造出来的。
3.民间文艺的优秀作品是作家学习的典范,如中国的《诗经·国风》,古希腊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印度的伟大史诗《摩呵婆罗多》、《罗摩衍那》等等,都是作家、艺术家创作时学习的典范。古今中外都是如此。西方所有的作家都是要好好学习荷马史诗的,这和中国的大作家都要学习《诗经》一样,都是以民间文艺的精品为学习的经典。这是鲁迅在《不识字的作家》名篇中所明确论述过的。
4.一切伟大的、卓有成就的艺术家,都是虚心向民间艺术学习的。屈原、李白、杜甫、但丁、歌德、普希金、托尔斯泰等大作家,古希腊的雕刻家菲迪阿斯,意大利的艺术大师米开朗基罗,中国古代的画圣吴道子等等,都曾长久地向民间学习。毕加索说他的艺术创新,受非洲木雕和中国剪纸影响最大,而先锋艺术家马蒂斯,自己就创作过剪纸。
5.古今中外文学史上的创作高潮如古典主义、浪漫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阶段大都和学习民间文艺有直接关系。这些都是几千年来反复验证过的客观规律。我们运用这个艺术规律就可以少走弯路、取得成功。
人民群众的创造力是伟大的、高超的,常常使伟大的作家、艺术家惊叹。果戈理就对普希金说过:“给我一个纯粹的俄罗斯笑话吧,我可以很快写出一个五幕喜剧来!”中国的戏剧大师老舍先生曾经语重心长地说过:“我有许多文艺界的友人,可是没见过任何一位会写出一个足以使识字与不识字的人都发笑的笑话。笑话的创造几乎是被老百姓包办了。民间的玩意儿很够我们学习多少年的呢!”
山西襄汾县农民艺术家刘润恩同志多年来搜集民间笑话,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在他编辑整理的《襄汾民间故事选》、《古话篓子关振南作品专辑》等书中有几十则关于大能人解士美、“七十二呆”的民间笑话,其中的笑话人物解士美可以认为是“晋南民间的阿凡提”。这些民间笑话的喜剧性很强,引人发笑。这是人民的喜剧情感的集中表现,体现了人们对欺压百姓的人物和行为的强烈嘲讽和反抗,记录了受剥削、受压迫的劳苦大众的悲惨处境和开展巧妙斗争的高度智慧。这些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十分鲜明,故事内容非常精彩,有才华的艺术家据此可以创造出多少喜剧作品啊!
我以为,民间艺术是一切文艺学徒——文艺院校的学生、研究生,都应该学习的必修课、基础课。我曾主编过一本《中国民间文艺学》,作为“民间文艺学”课的教材,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包括民间文艺的基本理论、历史、民俗和代表作品的分析。“民间美术”一章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王树村教授编写;吴晓邦先生指导胡克、谭美莲、侯晓枫等同志写了“民间舞蹈”一章;中国音乐集成总编辑部的耿生廉教授负责“民间音乐”一章的编写。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精英和权威,但在民间文化上表现出一致的重视。
上世纪 80年代中央美术学院创办了年画和连环画系,后来改为民间美术系,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当时,江丰、张仃、古元、彦涵、李琦、冯真、杨先让、靳之林等同志是非常重视民间文艺的。中央美术学院原院长吴作人教授当时还特别强调说:“每个民族都有它自己的特点,我不同意中国文化西来说的论点。中国的民间艺术大有研究学习的必要!”
在我北大的同事们中间有一句话广为流传:“轻视民间文艺是由于无知!”由于我们的民间艺术教学不能普及,许多人没有学过民间艺术,不懂民间艺术,从而就看不起民间艺术,看不到民间艺术的极端重要性。于是,就在教学安排上随意贬低民间艺术,排斥民间艺术。结果,后来民间美术系就改成研究室了,许多民间文艺的课程被取消,民间文艺的教学大大削弱了。
其实,民间艺术的研究学习,不但不应该削弱,反而应该大大加强!每一个艺术家都应该好好学习民间艺术,这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宝库。为什么常书鸿、张大千在非常艰苦、困难的条件下,千里迢迢,跑到敦煌去学习,坚持了相当长的时间?为什么越是具有西方学术积淀的学问家和艺术家,像蔡元培、徐悲鸿、季羡林、冯真等人,越是重视民间文艺?这是非常值得我们深思的。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我们要真正地落实对非遗——民间文艺的保护,最重要的,就是提高人们对民间文艺的认识。我们一定要用大量的事实和科学的研究,把那些“蒙昧的力量”——包括小众化、贵族化、全盘西化、反传统、反艺术化等许多偏见,从人们的头脑中加以清除,这是一个非常必要的、又是非常艰巨、神圣的任务。
(作者为北京大学教授、中国民俗学会副理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