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去世了,三十年来中国美术界一位标志性人物,从此进入了历史。三十年来,中国美术界有许多重要的时刻和重要的事件值得回忆。三十年来中国美术家面对历史的变迁,所作出的努力和真诚,所表达的思想和胆识,都可以进入历史。其中更具有历史感和历史意义的,就是或者说只能是吴冠中。吴冠中活了九十岁,他的生命跨度,和一部近百年的现代中国美术史不离不弃。吴冠中生命最后的三十年,又和中国改革开放中的三十年美术史,息息相关。就他的一生而言,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美术家,就他最后三十年的杰出创造力和影响力而言,他为他的时代贡献了所有,并且以他的思想和胆识,震撼和鼓舞了同时代的美术家。吴冠中是三十年来少见的具有文学情怀的中国美术家。他的“丹青负我,我负丹青”的文学情怀,在文学深度缺失的中国美术界,具有旗帜意义,是一种难得的清醒和人文悲怆。吴冠中是一个壮怀激烈的美术家。他在表达他的文学情怀的时候,甚至作出了“一百个齐白石比不上一个鲁迅”这样的判断。这个判断听起来就是一个不妥的比方,自然引起热议。然而,吴冠中心底盘旋不已的对于文学的景仰和敬畏的情感,整个美术界,又有几人感同身受?吴冠中从来不曾轻看齐白石。他以他内心敬重的美术家去比试鲁迅,这种极而言之的语言修辞,所要表达和大声呼唤的,正是一种被中国美术界深深淡忘的文学情怀。写了一生的文心绚烂的散文的吴冠中,他的绚烂的文心,要用绚烂的文心去理解。
吴冠中又是三十年来少见的真正用内心的炽热情感创作的中国美术家。差不多三十年前,本报《朝花》副刊就陆续刊他的画作。他所独有的恬淡和纯粹的笔墨,可以感觉到的,是他对家国、故乡、流失的年华,和时代的记忆等等,无尽地眷恋和深情。此后三十年来,他的平淡或是绚烂的笔墨所倾诉的他那喷薄而出的伟大的人的情感,总是那样震撼和打动我们的心。在我们记忆里,真正的艺术家,哪一个不是怀着对祖国和人民的款款深情,一直创作到生命终结?可惜,这样的艺术家,三十年来少见。而吴冠中又是少见中的堪称极致的一位。他是一个深情的人,一个对祖国、人民、山河和情分,都怀有终极大爱的人。也因此他的作品,加重了三十年来的中国美术史的重量和庄严感。为什么要成为一个美术家?为什么一个真正的美术家,他的心里总是流淌热泪?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多少美术家想到和回答这样的问题。这个三十年里,在中国美术界,也没有多少人想到和回答这样的问题。吴冠中很可能是个例外。而这,就是吴冠中的分量和价值。吴冠中甚至说了“笔墨等于零”这样的令人惊诧的话。因为任何一位美术家,都不认为“笔墨”可以“等于零”。为什么吴冠中这样说了呢?所有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三十年来,中国美术界在所谓“笔墨”的掩映下,时时流露的是美术家的功利的双眼和空洞的心。吴冠中说这话的原意,应该是,美术永远是美在术的前面。美永远比术要紧。美有了,美后面的那些零,才会有意义。
吴冠中所以会毫无疑问地被三十年来的中国美术史所铭记,还在于他是一个开创中国美术新境界和新思路的美术家。他成功地创造了他独有的中西融合的绘画语言,酣畅淋漓地倾诉他的中国情怀和内心的大爱。他的作品在气势、骨力、激情,和梦想各个方面,都试图扛起厚厚的闸门,让未来中国美术的曙光,照亮今人的额头。吴冠中的这种担当历史的抱负和勇气,可以说是传承了他的老师林风眠。吴冠中走的路,也是继续着他的老师林风眠曾经走过的路。中国美术是玉,西方美术是钻石。林风眠走到了玉和钻石之间的翡翠地界。林风眠以为自己还可能走下去。吴冠中也走到了翡翠地界。吴冠中的巨大成功,已经证明:翡翠地界是中西美术结合的最好地界。而这,正是吴冠中对三十年来中国美术史作出的一大贡献。吴冠中的作品,同时很合情理地经受了市场的检验,成为现代收藏的标志性美术作品。这对三十年来的中国美术史同样意义深远。我曾经两次见到吴冠中。一次在上海虹桥机场的检票口,是几分钟的邂逅。一次是在他那年捐赠画作的上海美术馆,是隔着人群看他的。两次真切地感觉到他是一个纯粹和激情的人。这位创造了伟大的作品,和巨大的财富的人,很纯粹地走了。他的后事是这样从简。他的激情保存在了他的作品里,而他的对应着巨大财富的作品,都留给了祖国和人民。吴冠中是美术家,终生握着一支笔。然而,他是一个强悍的人,一个斗士,一个英雄。以英雄的名义,纪念吴冠中,今天的中国人应该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