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青生
朱青生
我国最近成立两个国家研究中心。一个是“国家近现代美术研究中心”,研究20世纪以来到改革开放之前的造型艺术现象和问题;另一个是“国家当代艺术研究中心”,研究改革开放以来和正在发生的造型艺术。之所以不再叫“美术”研究中心,是因为“美术”这个概念在当代已经被消解了,也就是说,当代的“艺术”已经不仅仅是审美的概念,更是一个推动文明的概念,一个促进人类价值更新的概念。
今天所说的艺术已经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艺术”。传统的艺术是“美术”,而今天的艺术是现代艺术,现代艺术注重对人素质的推进,让每一个人成为更加独立的个体并具有更为完整的人性。
独立的人并不是十分容易做到的,人们很难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常常认为“科学”与“思想”能够使人独立,一般来说,这种认识是对的。但人往往是在有了一定的目标后才进行思考,当目标不确定时无法进行完整、准确地判断和思考。科学也是如此。科学是在已知的基础上推进未知的部分,如果我们对某个领域一无所知,就无从进行判断和创造。启蒙运动以来,人类的大量活动都是在理性基础上展开的。但人性大于理性。人性的完整性包含着理性和理性之外的部分。人们已经习惯于理性的方式,因而很容易在自愿状态下被奴役,被知识和思想所牵制,无法怀疑和反省,这是人类最大的悲哀。艺术的目的是在人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感受到限制并试图突破它,这就是人的自觉,这种自觉反过来可以转化为思想和推进科学的动力。所以,今天的艺术已不再被称为美术。一个人怎能在没有任何前提和指导的情况下,不间断地提高为一个完美的人?这种力量是靠“艺术”来创造的。令我们惊讶和遗憾的是,这一点在中国,不能被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甚至是文化界的精英所了解。今天,若要使未来的中国能够引领世界,首先需要深切和全面地弄清楚何为当今世界精神发展的前沿,未来世界精神的引领力量在哪里。每个国家都有自己过去的传统,而发达国家并不仅限于继承传统,更强调指向未来的创造;每个文明都有自己不同于他人的特色,而先进的文明并不一味被动地固守差异,而更注重为世界的前途和人类的理想开创新的普世价值,从而引领世界。只有引领世界的民族,其祖先和父母才会受到当世的尊敬;只有建造了新的艺术和文化,其国民和子孙才会得到后世的爱戴。
20世纪有三位人物堪称最伟大的艺术家毕加索、杜尚和波依于斯(还有塞尚,虽活到20世纪,成名却在之前)。通过对毕加索的解析就能说明,为什么毕加索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
毕加索完成最重要的作品是在1910年前后,他对于人类的最大贡献,就是把描绘的对象拆开来,按照画面的需要抽象成一个完全由他自己创造和构成的作品,史称“立体派”。这项贡献在中国只有很少的人听说过,我们应该真正弄懂它的内涵,因为他的贡献不是西方文化的发展,而是西方和东方的传统文化在现代化之后的新发展,成为在文化领域中国际主义的新成就,毕加索是共产党员,毕加索反对打着社会主义标志的狭隘民族主义的德国法西斯,他维护世界和平,热爱西方中心之外的各种文化和艺术,最重要的是他一生示范了新时代所谓“创意产业”的灵魂竭尽创造。
毕加索引发了艺术的一次重大的革命。在毕加索之前,已经有过一次革命,就是以塞尚和同时期的梵高发起的对西方传统的革命。西方的传统美术经文艺复兴、巴洛克、洛可可和新古典运动等等,在19世纪法国油画中发展到极致,显现为西方艺术的集大成。在这种艺术中,所有的对象是真实的,所用的技巧是写实的,所做的构图是经典的,所营造的诗意氛围是我们可以用直觉触及的。西方的传统美术感动了徐悲鸿这些最早留学西方并将美术学院系统引进中国的人,也依旧感染着如今一代代中国观众。但塞尚和梵高发起的对西方传统的革命,正是从这个西方艺术的“完美”之处切入,他们的突破是在西方文明的不可怀疑处加入了怀疑。在他们之前,西方古典绘画就是要创造幻觉,努力模仿一个外在的对象要逼近自然,和真实竞赛!而他们,却改变了艺术家作为一个人在自然面前的权利,注重人的感觉、理解和自由意志在创作中的表达,甚至为了突破自我绘画传统的陈规局限,反求于非洲、太平洋原始艺术和古老的东亚艺术,最近正在巴黎开办的梵高大展《日本之梦》(rêves de Japon),再度揭示了当时梵高对东方文化的想象和吸纳。而毕加索的革命和颠覆是对梵高成就的进一步突破,梵高无论承接东方还是西方,画上的人物风景皆在,只是在如何描绘时加入了自我的感情、理解而已,正所谓“中得心源”。而毕加索则反其道而行之,将构成世界上所有形体的元素拆成一堆散片,拿来作为自己的“建筑”材料,这些材料在他手里被自由地用于创造世间所不存在的东西,那个东西让世界多出一个崭新的事物。因此,艺术发展到毕加索这里,就变得与从前很不一样,他的画本身就是一样“东西”,而不再是对外在世界的追随和模仿,他的每一个作品都给世界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因此我们说:“毕加索画的不是东西,而他画的画本身是个东西!”毕加索作出这样的贡献,怎么可能不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
毕加索的作品之所以好,不在于细节如何做或者做得好坏精粗,而在于他开发出一种重新看待这个世界的方法。他不是按照古希腊的方式,也不是按照文艺复兴的方式,更不是按照他的祖国西班牙的方式,又不是按照非洲的、伊斯兰的或者中国的方式,他是按照一种前所未有的新方法带着人们往前走,从此开创出抽象艺术的一个方向,影响了后世无数艺术家面对世界和现实如何自由地构图和组合创作。这种原发的创造力令人敬仰,令人惊叹。
在我看来,现代艺术革命是西方成为强国的精神原因。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想获得尊严,刚开始是靠武力的强大,但最终则要靠文化的发达。历史上曾经强大一时的蒙古帝国、奥斯曼帝国和满清帝国,其威权不可谓不到极致,对人民和国家的统治不可谓不严酷而有效,但是在其治下,没有革命性创造和文化自由的蓬勃发展,其结果这些帝国的历史越久,越不会让人神往和倾慕!文化本没有先进、落后之分,但作为一个艺术家,必须知道人类精神的困境何在。如果今天我们做的事情是其他民族在几百年前已经贡献过的,中国何日可言其伟大?近代以来,中国人在艺术上一直是在追随,而不是选择去做开创者。现在有一种声音,认为我们只能保护传统,回归传统,把当代艺术一律归为西方外来的“腐朽”艺术加以排斥。但事实上,恰恰是那些最有创造性的文化对传统保护得最细致和精到,像德国、法国、意大利、美国等发达国家在保存文物、城市环境以及传统文化遗址方面都要相对好于发展中国家。继承传统并不是生硬地去继承旧形式和陈腐的精神模式,而是当代创造性地转化和开创。
我们日常使用的“美术”一词本来是从西方文字翻译过来的,而且是借用了日本人的翻译,其实“美术”这个词翻译得很不确切。美术源自法语“好艺术(beaux art)”一词,原义包含室内乐、芭蕾舞等供人赏心悦目而专门创作的各类作品。如果按照西方美术的原则来衡量中国的艺术,我们这个文明古国的艺术就被认为是低级的。西方的一个艺术史家沃尔夫林曾给美术定下一个标准,他认为美术是从用线表现的、单色的、平面的低级状态,向用面表现的、彩色的、立体的高级状态的发展过程。如果按照这个原则衡量,岂不是中国的书法是最低级的艺术!一般的欧洲人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书法,因为他们不明白书法里面包含着另外一套关于艺术的原则!在这种艺术原则之下,艺术品不需要用写实的程度来衡量(像不像),不需要注重人和世界之间的构成关系。中国艺术的本质在于一个人怎样把他/她的精神灌注到一条线里去,而这条线要尽可能地脱离实际,超越现实,使其达到某种境界。这个境界和我们的生活无关。只有达到这种境界,人才能从一个普通人变为一个永恒的人。
今天中国的进一步发展就在于原创性。不要指责中国的科学家或工人没有原创性,而是中国教育出的这一代人,或者说几代人、几十代人都没有足够的觉悟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做任何事情应该具有原创性并极尽所能,而不是一味服从前人的规范或他人的好恶,无论前人的规范或他人的好恶所形成的“经典”有多好,一旦成了牵制人的思想和行为的强制性规范,都会成为一副枷锁、一个牢笼。枷锁就是枷锁,哪怕用宝玉雕成;牢笼还是牢笼,哪怕用金子铸就。如果没有人告诉年轻一代这些道理,西方传统美术也有达·芬奇、拉斐尔,但是正是因为有了梵高、毕加索,正是他们的现代文化既不限制在自己的特色里,也不限制在任何旧的范畴中(他们甚至还大量吸收中国的传统),才能不间断地创造现代文明,顺带也烧掉了圆明园。如果我们不理解毕加索,不把当代艺术精神作为公民美育常识,而在世界文化竞争中因为一时的失意、失落和暂时失败,就缩回去因循守旧,抗拒现代化,诋毁改革开放的珍贵成绩,我们的后代又怎么可能有原创性?我们的祖国凭什么获得世界人民的尊敬和爱戴?我们的父老乡亲凭什么在世界的任何地方因为人的素质和价值而获得尊严?
(作者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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