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本质上是注定孤独的,人的一生似乎都是在人生浮沉后孤独的自处,孤处者能否超越宿命的结局需要找到独处的意义。希腊哲学家说:孤独即是自由,这里说的是思考与意义选择的自由,也是一种面对世俗定义的拒避。能在孤独中自由思考,感受痛苦或享受寂寞,是一种修炼的境界。
冷军是一个能在画室里找到独处意义的人。冷军常年所在的画室很小,杂物满眼,能走动的面积不超过10平米,人进来就有被拒避的感觉,有点自囚的味道,但如果心有旁骛就不可能创作出那些需要极度虔诚才能平静完成的作品。这是一种常人本能抗拒的存在方式,体会不了的人就会误读,以致猜忌、质疑。
冷军这批写生的作品大都是在每年春节期间完成,画友郭润文每年从广州回汉,几个早年的好友聚在一起画画聊天,十几年成了习惯。这批作品已不再追求艺术衍生的意义(形式或精神的),纯粹于再现语言。冷军说这是还原绘画的初时状态——也是一味沉迷于创作的艺术家极易丧失的绘画能力之本,保持这种能力才能在创作上避免感觉枯竭和能力降低。所以,这些作品又不同于一般的写生、仅满足于大的感觉和快感,是一种有目的技巧训练。冷军的写生画面是各类杂物与人物的杂乱组合,这些未经摆设的纷乱对象被准确的转移到画布上正是冷军所要持守的自然还原的态度,他认为练手就必须如此。冷军似乎是在寻求一种可能,即在短时间内最大极限的还原繁复对象的自然属性。那些被准确快速抓住的画架画箱的复杂微小的透视比例关系需要极高的技巧,也因此常常令观看者赞叹。这种发生在创作中的挑战自我能力的欲望,冷军在写生里也复制了。郭润文的写生方法与冷军截然不同,这两个沉溺入油画语言的人早先经常争论,后来发现争论的其实是风格的问题,风格本是争论不清的,还是彼此承认为好,观者也各取所好。春节写生本是一种朋友间私密相聚的方式,后来探访的人越来越多,画室常常人满为患,人来人往常常分散精力挡住视线,但年年如此的混乱场景大家竟慢慢的忍耐习惯了。唯一的好处是模特儿多了,安排吃饭的也多了。
南方某报采访,关于油画写实语言,话题是由朱青生“油画语言要重新向西方学习”的言论而起。冷军说,没有必要再去向西方古典学习,我们已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不要有了好作品还妄自菲薄。郭润文说,油画艺术在中国的百年还未承接到精髓,要提倡作坊式的师徒传承,古典大师在年轻时就掌握了非凡技艺就是作坊样式的学习结果,学院式教育做不到。二人说的仅在技艺层面,无关精神,精神价值还是留给历史去翻检。由欧洲导入的传统油画样式在中国已有百年,无论何种风格,都是浅尝辄止,终成为一种历史的缺憾。郭润文在传统写实语言的研究上取得的成绩已令油画界的同行们瞩目,冷军的风格与技法却似乎与传统无关,但其极端写实样式的研究与探索无疑已超越了他者。在具象写生这一块,冷军似乎也在尝试自己的样式,尚在造化之中。
冷军的画室在旧租界的一栋俄式建筑里的一角。这栋楼及这条街散发着旧时代的味道,初来的人走入,会觉得处于黑白旧片的投影里。雕花门廊和房屋尖顶散落四周,剥蚀如墓陵。没有旧时的影像记录,故去的只能靠想象。街的旧主人是俄罗斯人、法国人,旧领事馆院内巨大的法国梧桐伸出的枝叶荫护着半条街,咖啡馆像群菌一样围在附近,是黄昏时做玫瑰梦的好地方。冷军和朋友们在里面的一间客厅里有四年的春节写生。去年陈丹青说要来一起画画,但没来成,今年高小华、庞茂琨一批四川画家来体验了几天。几个法国人来画室不愿离开,隔天就自愿做了模特儿。艺术是什么,在这里没人思考。画布、画架、模特儿,一如几百年前。以上情景在当代艺术热闹喧哗的背景下,已是日渐式微的图景,艺术价值所在已成为普遍的困惑,架上绘画被讥为死亡,艺术陷入庸俗的社会进化论。精神批判如碾压机要将艺术平面单薄化,艺术形式进化史论总在进行末日审判,唯独忽略艺术家自在的价值,然而一切精神张扬的最后标榜还是要回到自由的字面上,回到人对自我的自由处置上。
这是时代背景下的一个角落,远离喧嚣,尽管画廊和拍卖公司死死盯着这里面的作品,但这里的人没有丧失自处,画家自以为是的作品都没流出。可以说,这是一间自设的牢狱,每次一月之久的写生结束,出外郊游两天,就算是放风了。
这间画室吸引了媒体、官员、藏家、作家,法国领事馆的文化专员是常客,凤凰资讯台也赶来采访,静待数小时等写生结束。也许是这里有绘画名家,也许是一个逝去的梦还在咬噬现代人的心,逝去的或还在微醺发酵的究竟是什么,形形色色的模特和一大批画作是否也归于旧梦,谁也说不清。
某晚在作家胡发云的家里聚会,胡发云的小说刚被解禁,被称为有精神担当的作家。胡发云钢琴弹唱前苏联歌曲,高小华唱京剧毛氏语录,冷军的是京剧《野猪林》——这是种标签式的时代情绪,一种令人不安的怀旧殇情。这确是个令人不安的时代,如何安放自己的灵魂似乎需要思考,其实对于个人而言,只是合不合适你自己而已。
作者:朱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