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五年时间,维也纳阿尔贝提那博物馆已经三次举办以印象派绘画为展题的大型展览,这一次,规模更大,两百多幅作品,中间只有一幅油画,莫奈的《晨光中的滑铁卢大桥》,其他皆是水粉、水彩、素描和色粉笔画。显然,印象派绘画越来越引起人们浓厚的兴趣,世界范围内,关注、了解和渴望了解这一艺术流派和风格的人越来越多。
然而究竟什么是印象?印象,是一个非常不靠谱的概念,主观的印象、客观的印象?随大流的印象、个体自主的印象?实际具体的印象、抽象理想的印象?回答似乎不简单。印象人人都有,有眼睛有头脑能够感知、感受、体察,就会有印象。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印象,如科学实证的印象,如浪漫诗意的印象,最差也有受整体意识控制的模糊印象。然而,印象派艺术的印象与这些现象学意义上的印象都不同,它该归属何类?其实,法国印象派绘画与这些印象有关也无关,确切地看它是西方人在认识论、世界观上的一次飞跃,是个体逐渐脱离集体意识形态的一个标志,一个信号,可以说,终于,西方启蒙思潮有了结果,十七世纪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在印象派这里成了“我视故我在;”十八世纪卢梭的“回归自然,”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回声。
印象派绘画的哲学原则是:个人的眼光是认识的最高法则,个人风格是实现真理的最终理想。这里你或许会问,那画家画的是眼光还是观点?都有。感性上,眼光是自己的;理性上,创作手法是客观、简直是科学的。印象派、后印象派之后,感性彻底自由,直到概念艺术流行后,直到资本侵蚀艺术的每一个细胞——可能还有艺术家的每一个细胞后,感性就被绑架了,某种意义上说,被毒化了,但不是理性的错。
十九世纪末,奥地利有一个作家,名字叫彼得·阿尔特伯格,他写过一本书,名字叫《如是我观》,结果很多人误会他,以为那个“我”是作家自己。其实作家指的是每个人自己,他要人们用自己的眼光看世界,而不是通过或根据某个权威规定的视线看生活、社会和世界。印象派的画家可以说是在实践这样的哲学原则。该派的代表画家莫奈说:“我并不画什么物体,我只看到有颜色的形体。”看到什么画什么,诚实、径直的态度。
地球是个奇妙的地方,虽然人都有五官,但我们主要是靠眼睛生活,而没有光亮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光亮不仅赋予对象形体,还布施色彩。佛家讲六道,眼耳鼻舌身意,眼睛放在第一位,就是观的器官,说明我们生活在有光和色的世界中。观之后有思想,思想之后有行为,行为之后是习惯,习惯之后是文化创作和文明的产生。人类赋予自己尊严的唯一途径,否则,人类同兽类还是一般。
印象派以前的画家,不少也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但那是在意识形态的暗示下发生的,宗教也好,政治也好;而在印象派,个人风格是刻意追求真实的结果。追求真实需要个性,画风自然就变得独特,而在画面上实现个性,这需要画家独特的眼光。在印象派画家,眼光就更加是重要,要能够看出对象的精神、个性,要能够赋予每一种颜色独立的身份,要能够认识它们在不同光线中的不同变化,然后尽量贴近地将它们再表现出来,不仅物体有颜色,连阴影也有颜色。一种普世的尊敬!一种极致的格物精神!
今天的人已经难以想象,这些印象派画家当年放弃学院派的构图原则,等于放弃了学院派的审美标准,等于离开集体意识形态,担当一己独立的存在。而个体独立存在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独立的思想见解。
集体意识形态一直是西方绘画的脊梁,或宗教信仰,或政治理念。在法国,绘画的突飞猛进始于法国大革命。古典主义代表画家让·雅克·大卫是一个典型的革命画家,他的画全部是意识形态的东西,全部是政治观点和政治理想,虽然属于古典主义风格范畴,但画面中不是真正的理性,而是巴洛克式的高、大、全,是戏剧效果化了的政治情绪、理想和概念;他的学生,古典大师安格尔,抛弃了革命激情,处心积虑地用精确的线条刻画出美丽的轮廓,徒有其表,虚张声势,在挥霍奢侈中塑造虚拟的完美世界,以精湛技巧和华丽画风故意同现实一再擦肩而过。这之前,法国主流绘画是蔑视现实的,它是殿堂宫阙者的工具,美丽的工具,妙不可言的、魔术般的工具。
之后,浪漫派和现实主义异军突起。席里柯以短暂的生命发出凄厉绝望的呐喊,巨幅油画《美杜莎之筏》(1819年)以坚实、严谨的古典造型和构图表现了对得救的渴望,对真理的彼岸、对社会公正的大陆、对代表人道的共和体制以及其中的安全和秩序的渴望。1816年,波旁王朝复辟后,对革命的大清洗历历在目,十个月内,政府抓了七万“革命骚乱分子”,全部判刑,少数死刑,绝大多数流放殖民地。二十五年的法国大革命——暴力革命,没有给原来的统治阶级留下任何印象。新东西,他们什么也没学到,旧东西,什么也没有忘记,复辟变本加厉。席里柯画面上强烈的获救渴望,只能来自法国社会本身。
混乱远远还没有过去,三十年代中间,美丽塞纳河边的巴黎在一系列的暴动和起义中经历沧桑。大革命中诞生的口号,“自由,平等、团结”激活了不少人的想象,空想或狂想变成行为,“真理之友”,“人民之友”,“****协会”等等政治组织接二连三的建立,人数之众,巴黎罹患频频暴动,然后诞生了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女神引导人民》(1830年),奔放浪漫的革命精神再一次诉诸于绘画。画家说:“如果我不能为我的祖国而战,那就让我为她而画。”面对七月王朝的疯狂围剿和镇压,画家毫无畏惧,创作了这幅宏伟的作品,布色造型,表现法国大革命中苏醒的共和精神,淋漓尽致的表现。自由女神裸露的胸膛张扬着女性?旁边双手握手枪的少年代表弱者?据史家考证,手握来复枪,戴礼帽的市民是画家的自画像。“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似乎放到波旁王朝的起诉辞中更为恰当。或是画家潜意识中对人类文明的批判?每一个古老文明自古迄今的顽疾:对女性和小孩的排斥、歧视和压迫。是统治者无意识中对生命本身的恐惧和仇恨?如果把女人看成生命之来源,那小孩肯定是生命之未来。灵感不由自主的暗示?
法国大革命在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持续时间二十五年,后遗症严重,对生命、文明和文化的摧残和破坏可谓空前。1832年,“人民之友”组织甚至秘密策划了冲击并烧毁巴黎圣母院的的阴谋。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共和理想如冥火在地下悄悄地燃烧。骚乱频繁,政府强力镇压,结果更加刺激了无政府主义的冲动,对国王和贵族的刺杀频频发生,而且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1832年在巴黎成立的“****协会”把建立“红色共和国”定为最终目标,鼓励成员拥有自己的武器,以便随时行动,并把谋杀、盗窃和破坏看成“人民夺取政权的合法手段。”一时间,巴黎成为革命的代名词。
终于,法国大革命后的混乱局面在1848年的市民革命中画了句号。国王路易·菲利普逃走英国,狡猾的教会就拥戴了路易·波拿巴·拿破仑当上第二共和国的总统。面对混乱的社会局面,万般无奈的教会只好用这个冤大头来对付汹涌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无耻的拿破仑侄儿后来也自冕做了皇帝。这是个典型的政治流氓,冒险家,唯恐天下不乱之徒,最后投机错算,成了普鲁士俾斯麦的阶下囚。
拿破仑三世的专制统治下,法国社会在表面上安定了,但革命的思潮并没有消息。艺术家、画家仍然充当着时代精神的喉舌。库尔贝冷峻的现实主义,米耶真诚的农民关怀,巴比松画派画家平静地面对大自然,对官方正统的虚伪和轻佻不屑一顾。远离学院权威,客观地对待现实,主观地再现主体。大有宁静致远的气度。
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从宗教、神学的制高点切入社会,近代法国古典主义精神下的画家们则从理性的高度介入历史。他们针砭、批评、歌颂、褒扬,完全是主人翁的姿态,独立于体制之外,容身于社会之中,如库尔贝,他的画面是对反动体制的不屑、蔑视和仇恨,是在警告社会主义将来临;如米耶画的农民和农民夫妻,俨然是被上帝抛弃后的亚当和夏娃,在苦寒中洒汗挣着生存,但就是这些农民,不论男女,都伟岸,庄严,而且无比的诚实。与当时学院派的腐化虚伪形式形成最刺眼的对比。
正是这些深扎在社会中的画家,代表了时代精神的方向,虽然不被官方认可,但终究会成为燎原大火。库尔贝的现实主义在俄罗斯被发扬光大,产生了巡回展览画派;米耶塑造的庄严朴素的农民形象更是成为二十世纪社会主义国家的艺术范本。这不能说不是一个进步的现象。毕竟,承载人类文明千万年的农民第一次在艺术中以纪念碑式的形象出现。可以说,米耶的绘画在当时类似一次革命行为。
1871年,德法战争爆发,法国大败,拿破仑三世退位,第三共和成立,三年后,印象派画家的第一次展览开幕。崭新的画面,清新,明丽,自然而然,一派光明。画面没有丝毫官方或集体意识形态的痕迹,没有社会流行思潮的痕迹,一派明洁光亮,山水树人,都市村庄,仿佛时光倒流,一百年前卢梭回归自然的理想,在大革命的混乱尘嚣沉淀之后终于浮出水面;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中的“我”终于在个体中体现出来。这两位哲学家在印象派的绘画中实现了最完美的结合。
这次阿尔贝提那博物馆的展览别出心裁,以绘画中的准备和练习材料当做主要展品,或许在实践大革命中的平等理想也未可知。其实,达·芬奇在十五世纪已经说了:“素描有着奇特的功能,它不仅最接近自然,它还能够启发比自然更多的东西。”
展览上,印象派各位大师的习作、草稿,不少是第一次与观众见面的。那些才气四射的作品大多是画家们更年轻时候的习作。看罢展览,才意识到,好一群单纯狷狂少年,为了自己的理想绘画,他们甚至可以不要命。好几个在三十多岁时已经离开人世。他们当然也希望卖画的,但画画的欲望要比卖画的强百倍。文静腼腆的修拉以最科学的态度发明了点彩,他的素描用黑白表现光影达到最完美的境界,可他却从来不关心卖画,三十一岁时走了;德加完全是绘画中的拜伦,他画技卓越超群,但他的画绝不随便卖给外行!他活得长,最后眼睛几乎瞎了,他就凭手感做雕塑;图卢兹·劳特累克以粗犷老辣精确的线条记录了底层灵魂的生活,他是红磨坊伎女们的灵魂安慰和开心天使,也三十多岁死了;西斯莱遭遇家庭不幸后离群索居,但仍然勤奋作画;巴奇尔自愿参加卫国战,牺牲时才二十九岁,这个才气横溢的青年生前一直接济莫奈,更有梵·高,高更……逃避腐朽的正统如逃避僵尸。这些年轻生命的故事,虽然是艺术之外的事,却给人印象深刻,仿佛从天而降的一派清越……
阿尔贝提那博物馆的《印象派色粉、水粉、水彩、素描展》,看罢给人的印象远远超出印象派绘画之外,不用说,这是2012年的第一个好展览,开幕式早已经过去,但展览将持续到2012年
五月十三日。
李述鸿,维也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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