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阅读Ann Demeester 的这篇充满启示的文章《脚踏无地:有关转让策展知识的摘要与沉思》时,我正好陷于一种强烈的自我怀疑之中。起因是一份出版于广州的文化周刊邀请我撰写一篇关于中国艺术行业的年度回顾,而我在写完稿件并按杂志社体例进行修改之后,编辑仍然告知我稿子不能被刊登,因为编辑认为作为一个大众媒体,我所描述的艺术系统无法拉近艺术与大众之间的距离。
他认为我没有提及某些艺术市场的事件、现象和普遍性的走向,而使我的描述显得偏颇和过于个人,我却认为用这些表面的现象来概括过去一年的艺术行业只能获得一种庸俗的化的现象,和艺术以及艺术内部的思想运动关系并不大。我开始反思的我的写作,它是否忽略了它所对话的观众知识基础和接受程度?我如何能够想象和判断这样的一种基础到底是什么样的?在这次遭遇之中,我从编辑的回应中感受到了一种边界,在很多大众媒体的编辑看来,这样的一种边界是存在的。在这种预设之中,大众是基本不懂的,他们需要被教育,所提供给他们的信息必须是被稀释过的,简单化的,带有一些普遍性的。但我很难认同这样的设定。在我看来,这是对于多样化的群体的简单想象。即使在大众之中也有不同受教育程度和理解能力的读者,为什么要设定给他们一种均质化的趣味和智商呢?如果写作者首先设定了这样的读者群,那无疑要把自己的写作向一种折中的,甚至是弱智化的倾向靠拢,我觉得这对于写作者和阅读者而言都是无益的。
Ann Demeester对于策展实践和艺术教育的思考以及她所建立的de Apple 策展课程的教育模式首先是不受任何预设所局限的,经验掌握着和无经验的人之间,老师与学生之间不是一种单方向的教授知识的关系,而是相互激发的,相互引领的,是平等的。这种平等不是虚设地认为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而是首先尊重个人的主体性,消除了信息、知识所赋予的等级感和有优越感。她所讨论的在强烈的本能驱动下的策展方式和建立在方法论和理性分析的基础上的策展实践之间所达到的平衡并不意味任何折中,而是符合了策展作为一种创造性实践的特点,尊重其中偶然性的、不可触摸的、无法用言述的特点,但同时强调制造一种情景,可以滋养和实现“错误”、甚至是“盲目的、顽固的,貌似几乎毫不相关的信念”。
她甚至用郎西埃所倡导的“全体的教授”(universal teaching)的理念来塑造de Apple的策展课程,超越已有的设定和边界,比如语言的差异,经验的差异,而依赖双方的自然的智慧和意志力来实现知识的流动,去除所谓“知道的、能干的和成熟的”与“无知的、无能的和没有被塑造过的”之间的“虚假的”界限。以至于提出“盲人是盲人最好的向导和指引。”
在我们很多的工作中,为了便于识别、传播和即时的有效性,往往过分强调对创作进行的归纳、总结,并让创作就范于某种潮流的描述,而忽略了复杂性的可能和个人精神的重要性。个人的工作在某种背景中、某种系统中被陈述,被阐释,被解读。过分强调创作的艺术家实践的特殊背景的阐述实际上也会削弱对于个体创作本身和个体精神认识的程度。
在短期内,这样的描述创作的方式使艺术家的工作看起来似乎遵循了某种客观发展的逻辑,似乎是必然的何顺其自然的。但另一方面,这种归纳却让创作中的一些本能的、个体的、偶然触发的因素往往被遮蔽掉,似乎创作是一项可以用步骤和说明书来分解的技术性的过程。在艺术系统工作的传承之中,他们也往往希望总结出某种规律性和模式以便追随和有章可循。
但正如Demeester在文章中所指出的,我们不过都是盲人在一间黑屋子中摸索一只并不存在的猫。我们可以从错误中学习,却不一定要过分依赖已经成功的经验和被证明有价值的经验。Ann Demeester的态度中包括着一种深刻的平等意识,这种平等意识充分承认个体的差异性和有效性,而不夸大个体对于建立彼此之间关联的障碍,也不夸大刻舟求剑似的相信成功学的经验传递。与生俱来的智性和意志力,也就是一书中最难以被言说和传达的那一部分,往往是实践者之间做强有力的粘合剂,实践者之间心心相映,用他们所熟知的秘密语言进行持续的交流和思想的交锋。
对于蔡影茜所提出的问题:如果策展实践和理论可以被作为一种知识加以传播,我们如何建立一个平等、开放和互惠的交换平台?
我的回应是“你所看到的就是我所看到的”。我们不必放大自己的强大,也不用掩饰我们的脆弱,更不要低估或者预设他者的经验。创作中有某种相通性和可以被穿越的空间,是对所有人开放的,前提是我们允许自己暂时放弃我们狭隘的前提、经验和预设,敞开心扉,接受彼此的影响、激发和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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