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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清:何谓“当代艺术”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12-27 22:10:31 | 文章来源: 艺术国际

文\黄河清

这本来似乎是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当代艺术”不就是发生在当代的艺术嘛,有什么可问的?其实问题不那么简单。把这个说法弄清楚,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至关重要。

英国艺术史家赫伯特·里德把西方19世纪中开场的“实验”艺术,称为“现代艺术”。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我们都习惯于把这种基于“先锋(前卫)逻辑”的艺术称作“现代艺术”。20世纪60年代出现的一些“后期”或“极端”“现代艺术”(被美国艺评家称为“后现代艺术”),曾几何时悄悄更名为“当代艺术”,这并非偶然,正如在别的领域“现代化”一词悄悄被“全球化”一词所取代一样(参见拙著《全球化与国家意识的衰微》)。因为“主流”说法的变换,都悄悄发生于美国宣传的指挥棒下。

“当代艺术”这个说法,究竟意指什么?“当代艺术”是从什么时候起始?它的文化精神或内在逻辑是什么?它的基本形式是什么?它的原产地在哪里?它的文化战略是什么?……抬眼望,西方“当代艺术”一片云遮雾缭,语言游戏概念游戏,诡辩狡辩,理论投机市场投机,术士巫师,骗子白痴,阴谋阳谋……真个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哪!容我们拭一拭眼,一一看来。

1.时间意义与特指意义

从字面上,“当代”contemporain一词里的“con”,作“共同”解。“temp”是“时间”“时代”的意思。所以,该词的本义是“同时代”“共时代”的意思,译作“当代”非常准确。

“当代艺术”一词,应该说是经历了一个从中性的时间意义转变到有特指涵义的过程。不管是时间还是特指意义,它都有两层意思:首先是“当今之时”的意思,然后在回溯意义上包涵“最近三、五十年”的意思。

最初,“当代艺术”只是时间意义,指所有在“当今之时”(或最近三、五十年)发生的艺术,只在时间意义上界定是在“当代”发生。然而今天我们在谈说“当代艺术”时,显然并非指“所有当代发生的艺术”。因为无论在国外还是国内,“当代艺术”都约定俗成地有了一种“特指”意义:“当代艺术”仅仅是指一部分“当今之时”(或最近三、五十年)发生的艺术,而另一部分则不属于“当代艺术”,尽管它们也完全是在“当代”发生。

这种以偏概全、以部分指代全体的说法,本是一个公开的默契,也是一种被有意保持的模糊态: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指一部分当代艺术,又让这一部分僭占整个当代艺术的名义。法兰西学院院士马克·福马罗利在2004年7月17日《费加罗杂志》上发表文章,称为“被上面体制合法化了的混淆。”(1)

大体上,19世纪70年代以前,“当代艺术”一词还是中性的、时间意义的说法。70年代以后,尤其是80年代以来,“当代艺术”便在种类意义上特指一部分“当代”艺术。

相当长的时期内,一般艺术史家都是在时间意义上“把1945年以后的艺术称作‘当代艺术’。”(2)但70-80年代以来,西方艺术界多把60年代以后的艺术(“美国式艺术”),称为“当代艺术”:“在博物馆馆长们之间有某种共识:认为现代艺术延续到1960年,这一年之后确立了一种新的艺术形式,称为当代艺术。”(3)

法国当代艺术杂志《艺术期刊》(Art Press)主编米叶女士,1997年出版过一本《当代艺术》(Art Contemporain)的书,专门清理过“当代艺术”的概念。她把“当代艺术”的开端定在1960-1969这十年。尤其她把1969年瑞士明星国际策展人济曼(H. Szeemann)搞的那次“当态度成为形式之时”(Quand les attitudes deviennent formes)的展览,作为“当代艺术”象征性的起点。

她的“当代艺术”定义明确是“特指”意义:“‘当代艺术’的说法,具有约定俗成说法的性质。当人们在一句话中缺少一种更确切的提法时,便尽可以用这个说法。因它已足够明了地让对话者明白:这里说的是某一种形式的艺术,而不是指所有当今活着、与我们同时代的艺术家创造的全部艺术。”(4)她指出,这种特指意义的“当代艺术”的说法,确立于20世纪80年代,以取代“先锋(前卫)艺术”的说法。

由此可以作一小结:“当代艺术”在回溯意义上开始于1960年。60年代乃至70年代的一些时候,人们还是在中性和时间意义上说“当代艺术”。但70年代开始,尤其80年代起,人们是在特指意义上使用“当代艺术”的说法,仅仅指一部分“当代”艺术。这种“当代艺术”在当今西方成了“主流”艺术。今天每当人们提到“当代艺术”,都约定俗成地特指这一部分“主流”当代艺术。

2.不是“先锋”,仍是“先锋”

既然并不是所有“当今之时”的艺术都是“当代艺术”,那么,这种特指的“当代艺术”的内在文化精神是什么?它与“现代艺术”又是什么关系?

米叶女士似乎也很想穷究“当代艺术”的确切涵义。她给全世界一百多位现代和当代艺术博物馆馆长发了一个问卷,问曰:“您认为所有今天产生的艺术都是‘当代’的吗?”这个问题并不太好回答,甚至有点让人难堪。大部分馆长闪烁其辞,但还是共同指出:“当代艺术”不仅仅是时间上在“当代”发生,还要具有“当代”精神,尤其具有“新锐”(cutting edge)、“实验”(experimentation)、“创新”(innovation)等特征。

瑞士“欧洲艺术”博览会主席帕特里克·巴莱尔(P. Barrer)指出:“今天对于很多人来说,‘当代艺术’成了一种很确指的艺术的同义词:这种艺术常常被称为‘晦涩’或‘精英’,如果不是被称为‘怪诞’或‘随便什么’的话。”(5)还有一位是为“当代艺术”辩护的艺术史教授伊莎贝尔·德·梅森露奇(I. De Maison Rouge),写过一本叫《当代艺术》的书,罗列了一大堆人们对“当代艺术”的责难,译过来也能让人从多重角度来看“当代艺术”:

“对于当代艺术……什么说法都听到了:当代艺术没有任何东西要让人懂。人们什么也看不懂。对这些艺术运动,人们茫然迷惑。当代艺术为大家而做,却为精英而保留。它介入社会。它是政治性的。它空洞无意义。它滑稽。它挑衅好斗。它丑,它美。它给人愉悦,它让人不适。它受资助津贴。它无缘无故。它是投机性的。它属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画商和博物馆长圈子。它丧失了与公众的联系……”“当代艺术归结为挑衅和暴力”,“我五岁的儿子也能做”,“当代艺术是美国的”,“当代艺术没有任何可看的,是随便胡乱什么”,“这是艺术的死亡”……(6)

诸如此类对“当代艺术”的说法,正面反面,无可穷尽。正面的,米叶女士称其“新锐”、“实验”和“创新”。反面的,斥其“怪诞”、“挑衅”、“暴力”、“随便胡乱什么”,足以让人想见其文化精神。

这个确立于80年代的“当代艺术”的名号,据说是取代了“先锋(前卫)”的说法。但怎么看怎么觉得它换名不换实地继续了“先锋逻辑”,并没有实质性地取代。如果说“先锋(前卫)”逻辑是“现代艺术”的根本逻辑的话,那么,“当代艺术”依然实质性地属于“现代艺术”。

也许,“当代艺术”放弃了些微、或只是口头文字上放弃“先锋”逻辑的线型进步思维,特别强调“当下此时”,但并没有放弃“先锋”逻辑的“不断革命论”,更没有放弃“先锋”逻辑的另一半 —“新之崇拜”(我以为:“进步论”+“新之崇拜”=“先锋逻辑”。“进步论”意义上不断革命、继续革命,一路造反向前,摧枯拉朽,破旧立新,激进新锐,批判挑衅,标奇立异,惊世骇俗……构成“先锋逻辑”的根本特征)。

“进步”、“拜新”的“先锋逻辑”,应是判定一种艺术是否“现代艺术”的根本标准。如果继续延用“先锋逻辑”,不管它自称“后现代艺术”(美国评论界定义)、“当代艺术”或别的什么说法,仍都属于“现代艺术”。

所以,根据米叶女士辛苦调查得来的“新锐”、“实验”和“创新”三特征,人们能判定,这所谓的“当代艺术”并没有抛却“先锋逻辑”,所以还是一种“现代艺术”—“后期现代”(late-modern)或“极端现代艺术”。

2004年6月25日法国《费加罗报》文学版刊登了两篇采访,采访的是克莱尔和巴黎“东京宫”当代艺术展览中心主管尼古拉·布利约(N. Bourriaud),专门讨论“当代艺术”和“先锋退场”的问题。这两人一位是当代艺术的激烈抨击者,一位是当代艺术的体制中人,一正一反,相形成趣。一个说“不存在当代艺术,而只有艺术家”,一个说“先锋是一种现代性的过时版本”。而实际上,两人说法都表露了“先锋”逻辑还在那儿,并没有“退场”。

记者问:“您怎么解释在激进的意识形态遭非难之际,先锋原则却仍然继续叫座?”克莱尔答曰,先锋原则是一种伪价值:“仿佛一边是‘当代艺术’,另一边是作品虽同是当代、却显得没有意思的艺术家:因为他们不符合昨日‘先锋’始终神秘而不可言传的标准……”一口点出“当代艺术”还在沿用“昨日先锋的标准”。

布利约则声称,他扬弃“先锋”,但坚持“现代”“当代”。

记者问:“您相信艺术中的‘进步’吗?”布利约答:“先锋是基于一种把艺术家当作先知的定义。从毕加索到莱热,中间有未来主义,都认为艺术家预告了一个新人类。这种自命引领启示人民的精英的观念,我以为与无产阶级专政的观念一样过时。先锋的概念随着革命前景的黯淡而黯淡……”这里布利约把“先锋”与“未来主义”(进步论),与“革命”观念,与“预告新人类”(“新之崇拜”)挂起钩来,一点也不错。这确是“先锋逻辑”的定义,亦即“现代性”的主要定义。但布利约强调“先锋”的精英性,将“先锋”仅仅与“精英”相联,而且仅指20世纪初的“先锋”,当然这种狭义的“先锋”是“过时”了。如今是“波普”(大众)时代,“先锋”的“精英性”当然要贬弃,至少在理论上要让它“过时”。但“当代艺术”还是脱离大众,还是被人指责为过于“精英”。事实上“先锋”一词不仅可以指历史“先锋派”,还可以泛指当代“先锋逻辑”,这一点格林伯格也承认。所以布利约宣告“先锋”过时实属牵强。明眼人不难看出,他否定“先锋”,只是呼应了70年代后美国理论界对狭义“先锋”的否定而已。

问:“是否可在某种意义上说,您认现代而不认先锋?”

答:“对于我,成为现代,就是看重现今,相对于一个想象的过去……”

问:“换言之,您赞成用‘当代’一词来取代‘现代’这个形容词?”

答:“‘当代’是‘现代’一词准确的同义词。该词出现在25年前,用来意指一种更大的开放……”可见,“当代”和“现代”都是对“现今”的崇尚,两者一脉相承,“准确同义”。(布利约笔下的“现代性”定义,也说得完全不错:“现代性之意识形态是世界主义的:通过‘进步’的概念或抽象艺术的语言。它指向一种所谓的世界主义,实际上是受西方文化的殖民利益所支配。艺术史是西方的艺术史……”)

2004年6月初的一个晚上,布利约掌管的巴黎市“东京宫”当代艺术展览中心有一个展览夜间开放,我与几位友人前去参观。由于有法国当代艺术名人奥尔兰(Orlan)女士的介绍,我们受到有一位讲解小姐接待的待遇。进得门去,记得原先装修正正规规的大厅,现被拆得裸露水泥构架,像一个拆房工地。据说是为了方便艺术家们的布置(“当代艺术”往往在旧厂房展出,这里大有嫌疑是把好房子破拆成旧厂房)。一旁的侧厅新改为一个餐厅,据说价格实惠。在进主厅前,讲解小姐指向斜上方的水泥柱……呵,上面插着一朵木制或塑料做的小花,不注意根本就看不见。小姐说这是一位艺术家的作品,里边大厅边边角角的地方还有。主厅被装置成一个镜面玻璃的空间:是大名鼎鼎的布伦的作品。还是间隔的条条,但这次好像多了点彩色。再往里,据称是一位“新发现”的年轻艺术家,按一定的轴向,布置了很多像工业制品的东西,并且……小姐去到一边打开了一个大电风扇(也是“作品”一部分),可以吹动装置中的一些物品,据说给展品里带来一股“生气”。在往里,“作品”更是零散四放,忘了见着了什么。在拐回一个小厅,有几件作品在拆封或拆展待运。最后是一个影像作品放映厅,放的是线条的三维变化……。

一圈下来,只能说布利约领地里的这些“当代艺术”,与从前的“先锋艺术”没有任何不同。他选展艺术家的标准是“奇异性”(singularite)和“独创性”(originalite),依然是“新之崇拜”。可见,他否定了“先锋”之名,却并未否定“先锋艺术”本身。

“当代艺术”的说法,只是在文字或语言游戏上“进步”了、“更新”了。但在文化精神上,“当代艺术”还是“现代艺术”,还是“先锋(前卫)逻辑”。

总体上说,今日“当代艺术”仍然是西方20世纪初老“达达”和60年代“新达达”的延续,基本上可称为“新新达达”。只不过,“今日先锋”自60年代后玩同样的东西玩得太重复了,有太多的“审美疲劳”,便更往别的领域、往非西方国家的“边缘文化”、还有往新技术新媒体上玩,显得更散漫一些,理论上少了些前辈先锋的乌托邦性,队形不再像前辈“先锋”那样一路向前。

但,要说“当代艺术”不再“先锋(前卫)”,不再标奇立异,不再刻意新锐,不再惊世骇俗……谁相信呢?

3.绘画雕塑靠边站,装置概念占前台

前面已阐明,“当代艺术”尽管只是当代艺术的一部分,却占着“主流”,台面上都是它在风光。打量过去,这“当代艺术”还有其特有的基本形式:排斥绘画和雕塑。(如今我们已被成功地洗脑。“美术”一词已被“艺术”或“视觉艺术”的说法所取代。这也是西方当代“艺术的阴谋”之一端。“美术”长期是绘画和雕塑的代名词,而“视觉艺术”的概念非常宽泛,可以把原先“非美术”的东西纳入,消解“美术”)

就是说,“当代艺术”总体上排斥“美术”。不说不知道,说出吓一跳。“当代艺术”怎么要挤兑“美术”呢?原因后面再说,但这却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从狭义上讲,“当代艺术”的基本形式,是超越绘画和雕塑之后的“物品”、“装置”、“行为”、“概念”。近来特别热的“摄影”和“影像”(video),则是“当代艺术”的近期当红形式。如果从泛义上讲,所有非“美术”的,都可以是“当代艺术”。

艺术史上,正是1960年前后,西方现代艺术全面超越绘画和雕塑,走向陈列“实物”的“波普艺术”,“装置艺术”,“行为艺术”(performances),“偶发事件艺术”(happening),“极简艺术”(minimalisme),“大地艺术”(land art)等,最后终极于“概念艺术”(conceptual art:用文字语言概念作为艺术。装置、行为、极简、大地、甚至摄影和影像等,都不同程度上突出“概念”,也可部分地归类于“概念艺术”)

这些超越绘画和雕塑(即“美术”)的“艺术”形式,正是“当代艺术”的基本形式。君不闻,美国著名艺术评论家罗丝琳·克劳斯(R. E. Krauss)提出“扩大了界域的雕塑”(sculpture in the expanded field),博伊斯大倡“扩展的艺术”(Art elargi)的口号。雕塑被“扩大了界域”之后,一块既无雕又未塑的钢板,几块石头,一个现成品都可以是“雕塑”。艺术被“扩展”之后,“随便什么”(n’importe quoi)皆可为艺术品。同时,“随便什么人”也都可以是艺术家。

于是便清楚了:搞“美术”的,就一定不是搞“当代艺术”的。反之,搞“当代艺术”的,就一定不搞“美术”,即不搞绘画和雕塑。在“当代艺术”占“主流”的西方艺术界,传统写实绘画和雕塑,甚至绘画本身,一直被边缘化,受到体制人为的排挤。其悲惨遭遇,令善良的国人难以想象。

法国艺术市场研究专家雷蒙德·穆兰(R. Moulin)写道:“(60年代以来),这种传统艺术,尽管有广泛的收藏顾客群并占据地区地方市场的主体,却得不到当代艺术世界及其体制机器的承认。艺术理论家无视之,大艺术杂志只是在广告页中偶而提及。国家几乎不购买写实艺术……60年代,马尔罗开始收回对写实艺术的公共资助,此后日益加剧。最后,写实艺术竟没有权利进国际当代艺术博览会(FIAC)”(7)这是一幅国家行政打压、体制不承认、媒体封杀、理论冷落、主流体制不准入的景象。写实艺术失去合法性,失去“话语权”。

法国写实绘画遭官方打压,始于60年代。本来在法国,写实艺术一直是主流。但马尔罗这位被美国拉拢的法国文化部长上台后,全力扶持抽象绘画,打压写实绘画。据说当年写实画家贝尔纳·布菲(Bernard Buffet)(图3)画展开幕式,场面火爆失控,以致发生挤死人事件。后来我查阅到,那次展览是1958年,在爱丽舍宫对面的夏邦吉埃(Charpentier)画廊举办。街窄画廊小,看画展还要买门票,但最终有十多万人看了画展!十多万人挤看一个小型展览,是一个什么情景?这位当时被赞誉为法国最代表性的画家,后来在法国长期受压,默默无闻,只是在日本走红。终于前些年某日,我在法国电视上看到一则令人伤感的消息:布菲在家用塑料袋套住脑袋,窒息自杀身亡,令人喟叹。布菲的自杀不仅是画家本人的悲哀,也可说是法国写实绘画的悲哀。

法兰西艺术画廊主人塞尼叶女士也说:“画家要得到国家资助,要进大展,就必须搞先锋前卫艺术”,写实绘画没有出头机会。该画廊经营的写实画家卡特林(Bernard Cathelin)(图4),画风厚实纯粹,色彩单纯而丰富,欧美市场有大量的收藏买家。但在“主流”媒体、评论界,几乎不知名。在中国,如果不是画廊2000年自费来上海美术馆为他举办回顾展,中国谁知道卡特林?

事实上,自有“当代艺术”以来,除了抽象绘画,绘画本身也日益遭排斥。

偶然翻阅《20世纪艺术历遇》,发现1974年的一则消息意味深长:“先锋城市科隆,从7月到9月举办一个大型国际艺术展,展览名为《计划74》,旨在展示70年代艺术。有75位艺术家被选展,分为三组呼应时代主要关注的主题:时间与知觉,形式体系,概念体系……该展览的特殊征象:很少或几乎没有绘画。艺术家主要通过‘表演’和装置来自我表现。”(9)

瑞士画廊主奥利维埃·波利(O. Pauli)在《日内瓦论坛报》上撰文指出:“那些诏令不时宣告绘画的死亡。真理就这样被这些自命代表和确定历史方向的人炮制出来。事实上,那些国际大展览,大多数博物馆,绘画在最好情况下只作为古代遗物出现在最里边靠左。最经常地,绘画是被那些体制权贵刻意排斥靠边,罚判流亡。这些新策展人给人看的是什么?是装置,概念作品……从纽约到柏林,经由巴赛罗纳和尼斯,装置和概念作品独霸地盘,趣味统一化。”(10)在绘画遭封杀的同时,是对装置、概念作品的捧炒。

在艺术理论界,也经常听闻“绘画已没有什么可表达的了”,“绘画已经死亡,因为它代表的是一个‘过时’的过去”,“绘画的表达,比不过其他更新的表现形式,如影像、装置、行为表演……”(11)

绘画死亡论在中国也有所闻。已故法国华裔装置艺术家陈箴曾在上海说“绘画已经死亡。”引得另一位上海画家刻薄反讽:“绘画没有死,陈箴他死了!”

我们可以看到,“当代艺术”的基本形式是反“美术”,尤其与“绘画”不共戴天。

4.“当代艺术”,原产美国

人人皆知,跳高运动是人凌空跃起从横杆上越过。曾几何时,出现了新规则:人们无需起跳从杆上跃过,而可以从杆下过。怎么过都行:你走着过,迈方步过,跑着过爬着过,直着过横着过,正面穿侧面绕,或者甘脆把横杆一把拉下来踩着过,甚至身体根本不过,只需口称“意念过去也”……皆无不可。如此,人人都是跳高世界冠军。

读者别以为这是瞎逗乐。“当代艺术”的情形,的确就是像这样另立新规则的跳高。谁都知道什么事都有规则。没有规矩,何以成方圆?每门艺术都有自己的定则,正如每个体育项目都有特定的规则一样。而“当代艺术”却是一种推翻以前规则,杆下过、踩杆过、意念过的跳高,是“反规则”或“无规则”。

事实上,60年代起,从美国传来一片“反艺术(anti-art)”、“反绘画(anti-peinture)”、“反音乐(anti-musique)”、“反博物馆(anti-musee)”……声音。作为“当代艺术”基本形式的“实物”、“装置”、“行为”、“概念”,这些“新形式”,哪一样不是“反规则”“无规则”、把原先的“艺术横杆”掀翻了的?

人们对这些“当代艺术”稍作寻思都会发现,所有这些超越绘画和雕塑的“当代艺术”形式,每一样都是60年代起产生于美国。所以,就其基本“形式”而言,“当代艺术”凿凿然原产于美国,可称为一种“美国艺术”。

还是翻开艺术史,看看这些“当代艺术”的源起吧。

1945年后美国出现的“抽象表现主义”,虽然扔掉了画框,但依然是“绘画”,没有超越“绘画”,还不能算“当代艺术”。

而1960年以后,所有形式的“当代艺术”,无不产生于美国:“波普艺术”、“装置艺术”、“行为表演艺术”、“身体艺术”、“激浪派(Fluxus)”“光效应艺术(Op Art)”、“事件艺术”、“极简艺术”、“大地艺术”、“概念艺术”、“影像艺术”等,目不暇接,层出不穷。

这里有两点有必要澄清。第一点:1960年是个象征的日期,而非绝对的时间分断。“波普艺术”50年代就已出现。“波普”的两员大将,劳申伯格和琼斯,50年代中就已崭露头角。劳申伯格在1954年就在纽约展示过拼贴实物的作品。琼斯在1955年已展示其圆环“靶子”和“国旗”。但“波普艺术”正式确立,形成国际气候是在1960年之后。1963年,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举办“六画家与物品”展,标志“波普艺术”运动在美国正式形成。

第二点是“专利”和“投产”(产品大规模生产、上市)的关系问题。事实是,上述“当代艺术”形式的“专利”并非都是美国人发明。有几项“专利”最早起源于欧洲,但却是在美国大规模“投产”“上市”。

比如,取消艺术与生活的界限、把日常用品等同为艺术品,是源于欧洲达达派,尤其是杜尚开其端。杜尚在20年代起就不再画画,沉湎于下国际象棋,身体力行“生活即艺术”。但“达达”在历史上与其说是一件具有很大影响力的社会运动,不如说是存在于历史记录中的一些小插曲,几个小故事而已。而美国“新达达”则把杜尚和“达达”当年玩过的极端观念和癫狂,发挥到极致,影响推及全世界。

还有60年代影响最大的“波普艺术”,“波普”(Pop)之名,也是英国人汉密尔顿(R. Hamilton)最早提出。“波普艺术”使用日常“实物”,还是当年杜尚和达达派最早使用。杜尚的“现成品”,德国达达斯威特斯(K. Schwitters)1917年起搞的实物拼贴,与劳申伯格的“波普”几乎无异。斯威特还从一张报纸碎片看到“merz”几个字母(来自Kommerz一词,意为“商业”),创造了与“达达”同义的“梅尔兹(Merz) 艺术”。他在自己家里堆积东西,称为“Merzbau”(图5),其实开了“装置艺术”的先河。但大规模使用“实物”和“装置”,还是美国的“波普艺术”和“装置艺术”。

再如,“行为艺术”、“偶发事件艺术”和“激浪派”的一些活动,当年欧洲“达达”也已表演过。达达派曾组织“达达集市”:一些人身穿警察制服或别的服装,一边表演,一边喊口号。但却是美国人将“达达集市”的偶然疯癫,一些记忆片断和泛黄老照片的情境,隆重冠以“行为艺术”之名,将其推广形成真正的“运动”。

“专利”由欧洲人发明,并不妨碍人们把“产地”判给美国。人们不能因为美国60年代“先锋”直接承续了欧洲“达达”被称为“新达达”,而否认这种“新达达”是美国货。60年代的“当代艺术”是“美国制造”、属地道的美国产品,是不容否认的史实。之所以这里交待一些美制“当代艺术”的欧洲渊源,是为了给一些偶而爱考据的“当代艺术”理论家预先作答。

实际上,美国人自己也在抢夺“当代艺术”的归属权和垄断权。哥曼指出:“‘当代’这个标签……在60和70年代曾是国际艺术竞争中的押宝王牌。”(12)谁抢得了这个标签,把自己的艺术等同为“当代艺术”,谁就享有了理论合法性的制高点。因此,倒是说“当代艺术”不是美国产,那才难。

梅森露奇教授专门为“当代艺术是美国的”说法写了一章,也爽快承认:“当代艺术领域的美国霸权是毫无任何疑问的。在大部分人心中,当代艺术的概念与美国紧密相联。”又:“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所有新艺术家或新艺术运动似乎都来自美国。”又:“为使纽约成为世界艺术首都,一场真正的争战开始了。批评界也跟着上……十年后,波普这一代起而继承纽约画派,继续这场声势浩大的争战。割离欧洲艺术的影响已完成。劳申伯格、奥登伯格和琼斯,策划了这种新审美,从‘美国生活方式’的日常世界中汲取灵感,推出一种日常性的神话:美国国旗,汉堡包,还有沃霍尔的可口可乐瓶或玛丽莲·梦露。从此,各种运动以令人晕眩的速度接踵而来:1958年卡普洛在纽约发起偶发艺术。紧接着是激浪派、大地艺术、极简艺术、光效应艺术、概念艺术、人体艺术……所有这些运动,都是在1960和1970年间在美国土地上诞生,代表了美国审美。”(13)

看清了吧:“当代艺术”货真价实是原产美国的“美国艺术”。

5.切除“历史”的横切面

如果说强调“当代”仅仅是强调“现今”的重要,倒也无关紧要。问题是,美国人强调“当代”和“当代艺术”的标签,其意乃在于强调“进步论”意义的“今胜于昔”,把“昔”(“传统”“过去”“历史”)整个地切下来,扔掉。

拙著《现代与后现代》曾说明,“现代性”在进步论意义上强调“现今”,否定“过去”。在这个意义上“当代性”与“现代性”一脉相承,两者是“同义词”。只是“当代性”比“现代性”更突出强调“现今”。

另外,“现代性”的时间涵盖稍泛,“现代性”论者一般说“我们这个世纪”或“我们这个时代”。而“当代性”则几乎是一个横切面:在时间的轴线上横刀切断,“当代”就是这个横断面。“当代性”论者一般是说“最近这十年”或“最近几年”,以十年或几年论事。可见“当代”这把切割时间的刀,比“现代”更锋利,切起来更干脆,否定“历史”“传统”也更严厉。

明乎此,人们便可以轻易看出,“当代性”这个切除“过去”、崇尚“现今”的概念是多么地契合美国的文化战略。

美国,这个与欧洲相比几乎没有历史的国家,它没有“传统”和“历史”的辉煌可以去跟欧洲、跟前苏联去较量。“过去”是美国的弱项,“现今”才是美国的强项。所以首先,它必须要彻底否定欧洲的艺术传统,把欧洲的艺术传统说成“过时”,“陈腐”,“俱往矣”,“不合时代”……将其批倒批臭,然后宣布:如今是“当代”了,生活在“当代”就要搞“当代艺术”。这个“当代艺术”是与“过去的艺术”毫无联系,必须要与“过去的艺术”(其实就是欧洲的艺术传统)彻底决裂。而“美国艺术”,最能代表“当代”,最能代表“当今之时”。所以“美国艺术”就是“当代艺术”。

“当代”这个概念,可以被美国人用来在切掉“历史”之时,彻底切掉与欧洲艺术传统的关联。于是,所有否定和消解欧洲艺术传统的人和事(杜尚和达达),所有否定欧洲传统艺术的思想理论(黑格尔),都让美国人大喜过望,都被美国人从历史深处拉出来打上强光,无限放大,将其神化,神话化。

黑格尔的进步论历史观,认为“艺术”终将被“哲学”取代而消亡,帮了美国人大忙,给美国“概念艺术”提供了哲学依据。因此,美国人除了应当成群结队去法国人杜尚墓前感恩之外,还应当结队成群去德国人黑格尔墓前献花。

战后美国人在艺术领域大抵就干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捧炒“抽象表现主义”的“纽约画派”,跟“欧洲影响”一刀两断宣告独立,把“世界艺术之都”的名分从巴黎夺来安到纽约头上,强炒出一个“美国艺术”。然后第二步,60年代起,全力把“美国艺术”及其流风“美国式艺术”有步骤地确立为“当代艺术”。

另外,“当代性”与“现代性”一样,在进步论时代意义上具有世界主义特征。一旦美国人把“美国艺术”等同为“当代艺术”,“美国艺术”便具有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意义,所谓挟天子而令天下。这也就是哥曼所说“当代艺术”的标签是“国际艺术竞争中的押宝王牌”,也可以解释后来美国人不那么强调“美国艺术”,转而改换名称曰“当代艺术”,道理正在于此。

在具体实施策略上,美国人首先是全力把“美国艺术”国际化,使其成为“国际艺术”。因为要推行“美国艺术”,不是在纽约装上万只高音喇叭喊喊就行的。而是要把它推出去,推向欧洲推向全世界,让欧洲人,进而让全世界的人都来搞“美国艺术”,形成一种“国际”。然后,把“国际化”的“美国艺术”(“美国式艺术”)命名为“当代艺术”。如果全世界的“当代”人都来搞这样一种形式的艺术,这不就是“当代艺术”?

正如穆兰所指出:“人们发现一种运作,把那种国际艺术家认作最直接享有当代性光环的创造者。通过这个运作,空间广度的延扩取代了时间的历久,来赋予艺术家以价值”(14)就是说,原先是时间越久远价值越高,如今是空间影响越广越有价值,越具“当代性”。如此,“国际性”与“当代性”挂上了钩,空间广度的炒作取代了时间历久的检验。“当代性”这个时间的“横切面”,在空间意义上被空前强调,以致只有成为“国际艺术家”才能成为“当代艺术家”。这也是西方“当代艺术”世界一道奇异的风景。

至此,人们大致应该明白,“当代艺术”之称,是“特指”一部分“当代艺术”,而非指整个当代发生的艺术;“当代艺术”其实质仍属于“现代先锋艺术”;它的基本形式是超越“美术”或反“美术”;它的原产地是美国;它割断历史,割断传统,让美国代表的“当下此时”,所谓“当代”,称霸世界。

这里有两个以偏概全,国人当明察:时间上,以部分性的“当代艺术”代表整个当代艺术;空间上,以美国的“当代”代表全世界的“当代”。

如此“当代艺术”,阴谋乎?阳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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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Marc Fumaroli: “Liberons-nous de l’ideologie”(让我们解脱意识形态),Figaro Magazine, 17 juillet 2004

(2)(3)(11)Alain Quemin: L’Art contemporain international: entre les institutions et le marche (Le rapport disparu) (《国际当代艺术:体制和市场之间— 一份消失的报告》),Editions Jacqueline Chambon, Nimes, 2002, p.15, p.16, p.16

(4)(10)Catherine Millet: L’Art Contemporain(《当代艺术》), Flammarion, Paris, 1997, p.6, p.21

(5)Patric Barrer: (Tout) l’art contemporain est-il nul?(《(全部)当代艺术一钱不值?》), Favre, Lausanne, 2002, p.18

(6)(12)Isabelle de Maison Rouge: L’Art contemporain(《当代艺术》), Le Cavalier Bleu, Paris, 2002, pp.9, 6, 61-63

(7)(13)Raymonde Moulin: Le marche de l’art (《艺术市场》), Flammarion, Paris, 2003, pp.36-37, p.40

(8)Jean-Louis Ferrier: L’Aventure de l’art au XXe siecle(《20世纪艺术历遇》),Chene-Hachette, Paris, 1995, p.709

(9)Olivier Pauli: La Tribune de Geneve, 4octobre 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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