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龙泥(化名)今年67岁,是上海人口中的那种“老克勒”。他叫自己Rony,三个孩子都在美国,每年回来一次。几个月前,他和刚回国的两个儿子一起去看了世博。但庄龙泥全程都坐在轮椅上——他失去了双腿。
最近庄龙泥的巨幅黑白肖像出现在一幢三层楼高的厂房外墙上。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右眼紧闭,左手食指戳在左边的眉骨上,迫使左眼睁开,看着过往的人。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和周围破败的房屋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是法国街头艺术家JR在上海创作的艺术展的一部分,而庄龙泥的肖像只是其中的一幅。“很多照片都像这张一样,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JR说。
悬挂在上海各个即将拆迁棚户区的残垣断壁上,这样的照片一共有18张,拍的都是些“上海老街坊”。凭借着这18张黑白肖像,JR获得了2011年第七届TED大会(国际科技、娱乐、设计大赛-编注)的年度大奖。这一年度奖项的设立,就是为了颁发给各领域“愿意改变世界”的人。之前大奖的获得者还包括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和U2乐队主唱Bono。
这一次,TED选中了JR,以表彰他“在全球进行的戏剧性干预”以及他作品中传递出的人道主义精神。“他赋予贫民区人性的表情”,《纽约时报》如此评价,而著名法语杂志《Le Monde》也认为JR的获奖,是因其能“揭露人性”。
18位老人,一部旧上海历史
在残破的街区和墙壁上悬挂巨幅人的表情肖像,这是JR近年来一直沿用的呈现方式。在上海,他为这18个老人的系列取名为《城市肌理》(The Wrinkle of the City),在他看来,这些老人脸上的皱纹,也承载了上海这座城市历经岁月的记忆和表情。
因为是随机挑选的“模特”,其中很多人,JR都无法还原他们的名字,却记下了他们亲历的各种人生故事。
6月的一天,JR在公园里邂逅了坐在轮椅上的庄龙泥,问能否帮他拍一张肖像,并交换一段庄老亲身经历的往事。
庄龙泥答应了。他从自己的大学时代开始追溯:从上海纺织大学毕业后,他在一家工厂当工程师,很快他被升职为纺织部主管,但之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
“有一天,我爬在工厂的人字梯上干活。突然,几个红卫兵冲进厂房,把我连同梯子一起推倒在地,我当场昏迷,他们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离开了。”庄老对JR回忆道,“几个小时后,他们又回来,把我拍醒……谁知道他们不是来帮我的,还要在旁边起哄,‘他腿断了,两条腿全断了!’”讲到这里,庄老哽咽了。几十年过去,他已经忘了在平地上行走的感觉是怎样的了。
这只是JR听到的18个故事中的一个。在上海,在公园或某个街道上,JR任意挑选了18位老人,为他们拍照片,聆听他们的故事,并把这些照片打印成18张巨幅黑白肖像,张贴在上海各区将要被拆迁的棚户区内。这些作品自10月24日起在外滩18号展出。同时,这也作为2010第八届上海双年展的项目之一。
除了庄老外,与JR聊过天的,还包括在锯木厂工作了40年的老伯、出生时因日军侵略而跟父母逃到舟山的老阿姨、年轻时出海环游过世界的水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已是耄耋之年。相比之下,67岁的庄老还算年轻。
他们之中,有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也有年轻时来上海成家立业的外省人,有的年轻时做过生意,更多的则是工人,在外国资本家沿黄浦江开设的造船厂、纺织厂、造纸厂中打工。
从他们的讲述中,JR大致还原出了一段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起上海经历的波澜曲折的历史:日本占领上海、第二次世界大战、上海租界的消逝、上海解放、“文化大革命”和改革开放……
“这些人都是城市往昔记忆的最后一部分见证者。”JR在接受《外滩画报》采访时说。对这些老人来说,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抗日战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东西都随着见证者的逝去而消失了。随着这些长者留给我们的记忆时而模糊,时而被忘却,JR想要借这次街头艺术展传递给人们这样的信息:“一定要记住老年人传递给年轻人的记忆。”
正在消失的棚户区
黄浦区南苏州路、宝山区淞滨路、杨浦区通北路、闸北区太阳山路、长宁区淮海西路红坊……或许你可以在这些地方找到这些肖像。它们表情各不相同,有的紧闭双眼,双手捂着耳朵,低头沉思,或是放声大笑、凝视远方……但也有慕名前往的人发现,其中几个地方的肖像已经被撕去一大半了。
“因为天气原因,或人为干涉,这些东西的生命力的确不长。”JR说。而事实上,这些破旧简陋,有的甚至已经被敲去一半的棚户区房屋也很快会消失。
对第一次来上海的JR来说,看到这些隐藏在高楼大厦、繁华街市背后的“城中村”,着实令他惊讶不已。JR在这里看到的情景倒和在西班牙看到的有些类似。在上海之前,他也在西班牙卡塔赫纳(Cartagena)街头的一些破旧房屋外墙上张贴了老人的肖像,以同样的主题办了一个街头艺术展。
“两个地方的共同点就在于,它们都有悠久的历史。在同一个城市中,新旧房屋的对比十分明显。”JR的助理说道:“但在老城区的拆迁改造上,两个城市截然不同。”
就拿以宜居闻名的巴塞罗那老城区Ciutat Vella来说,在1986年以前,它还是影响城市形象的一张“坏名片”。曾经,在这个区域内,也有2%的房子濒临倒塌,有7000套房子没有卫生间,有7成的房子建于1900年以前,另外还有道路和配套设施落后等相关问题。
但在1992年举办奥运会前,巴塞罗那通过向公共组织和政府部门、私人企业、私立大学等募集资金,在老城区新建了3000套公共住房、68处公共设施,道路、绿化也面貌一新。“因此,对我来说,上海的棚户区是唯一能让这个艺术项目产生意义的地方。”JR说。
在JR看来,用巨幅照片作为街头艺术的一种形式,能很快引人注目,还能引人思考。为18位老人拍完照片后,JR回到巴黎,把照片打印成巨幅海报。因为不用为品牌做代言,所以低像素也无妨。“成本也不算高,平均每张照片的打印费在500欧元左右。”
然而要把这些广告牌大小的照片粘贴在凹凸不平的房屋外墙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帮助JR贴照片的工作组之外,他还意外地得到了棚户区居民的支持,这令他又惊又喜。有时候,他们无法够到墙面的最上方,住在顶楼的居民就会打开窗口,伸手帮他们一把。
一天下午,他们在张贴时受到棚户区管理人员的阻拦和驱赶。“这里不允许贴照片,你们快走吧。”但这时,居民们纷纷走了出来,站在JR一边。
第二天早上,在居民的帮助下,照片顺利地上了墙。虽然肖像上的老人并不是棚户区中居住的居民,但两者却因为“皱纹”联系在一起——这道皱纹,既出现在老人们的额头和眼角,也出现在正在拆建的旧房的残垣断壁上。JR说,在6月份找到的几个棚户区,在他9月份回来的时候已经被拆了。“这也象征着时间流逝的必然和本质。为什么广告牌是不长久的?当年轻模特们青春不再的时候,她们就失去了原有的作用。”
匿名的游击队艺术家
《城市肌理》成了JR在世界范围内大型艺术项目的一部分。在过去五年里,他的作品遍布世界各地,包括巴西、肯尼亚、柬埔寨、塞拉利昂,甚至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在这些城市贫民窟的最显著位置粘贴巨幅黑白照片。
然而尽管作品已经世界闻名,JR的本名和尊容却仍然鲜为人知。他常年戴着墨镜,奔走在世界各地,却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你叫自己JR,是为了向CBS电视剧中的那个著名的石油大亨JR Ewing致敬吗?”
“不,这只是我名字的两个首字母。”
“它们分别代表着?”
“我不能说。”JR告诉记者,因为在城市街道张贴照片这样的行为,在有些地方是违法的,所以必须保持低调谨慎。“然而事实上,保持匿名又意味着,我可以在任何地方展出。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这更方便于我游走世界。”说着,JR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坏笑。
JR并不喜欢别人称他为“街头艺术家”,“因为‘艺术家’这三个字已经足以诠释我现在所做的事情了。”但他的成功却标志着这一“把城市空间当画布,让街道成为天然画廊”的“边缘艺术”又重新回到人们视线。
10年前,他和其他拿着喷漆罐到处涂鸦的文艺小青年没有什么差别,直到有一天,他在巴黎地铁站里捡到一个相机,便突发奇想,决定换一种艺术表达方式。从此,他更喜欢称自己为一个“相片涂鸦者”(photograffeur),这样他就拥有了世界上最大的艺术画廊。
“那时互联网才刚兴起,我正好赶上了这个时代——出现了全新的交换信息的方式,每个人都能独立地表达自己。”JR说,“而我选择了街道,它随时随地都提供着我表现自我的场所。所以,还有什么必要在画廊里办展览呢?”
2005年,巴黎郊区发生骚乱,起因是两名北非出身的男孩在躲避警察时被电死。一时间巴黎警方难免种族歧视之嫌,这引发了JR的思考,因为他自身就有着突尼斯和东欧血统。第二年,他决定借此在自己的故乡第一次尝试城市街头艺术,用鱼眼镜头拍下巴黎郊区的街头上一双双流浪者的眼睛。“他们居住在城市的边缘,不被主流媒体关注。”JR说。他把自己的处女作命名为“一代人的肖像”(Portrait of a Generation)。
“在那次事件中,大多数媒体所拍到的,都是用长焦镜拍到的小人像,而我用的则是28毫米的广角镜,拍到的是他们的表情特写。”JR说。
一年后,JR作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把镜头移向了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边境地带,在伯利恒(Bethlehem)地区的犹太人定居点外朝着巴勒斯坦一方的墙面上张贴了一幅三联像,分别是一位犹太教祭司、一位牧师,和一位伊斯兰教长。三个人都瞪大了眼睛,表情十分戏剧化。这组照片取名为“面对面”(Face to Face)。“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大的非法艺术展览了。”JR自嘲道。
一开始,他十分担心会有人阻止他,或碰到什么危险。可直到贴完照片,一切都很顺利。“我以前可从未想过,能在巴勒斯坦的房子上贴以色列人的肖像。”JR回忆道,“所以你不来这里,就不会亲眼看到这里真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并不完全像主流媒体报道的那样。一切都在于打破隔阂。生活因幽默感而增色。”
很多人会拿JR和英国著名街头艺术家班克思(Banksy)比较,后者是目前英国最抢手的地下画家,创作了大量以现实生活和反战内容为题材的作品,极尽嘲讽之能事。他的行踪也很神秘,极少接受采访,甚至自称“艺术界的恐怖分子”,但他却在英国“本国最伟大的艺术家”调查中,被18-24岁的年轻人推上了榜首。
相比之下,JR并不像班克思那么激进,他不愿承认自己的艺术作品同时还具有政治性。“虽然巴勒斯坦和以色列边境,这个地标本身就带有政治色彩。但那些肖像并不刻意传递政治信息。”
“我在非洲的时候,当地人总会好奇地问‘为什么要贴这些照片?是广告,还是政治示威?’我回答,‘都不是’,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JR说,“我只是出于自己的爱好,希望把艺术带到那些看似不太可能的地方。有时候,人们会看着照片问我‘这是一个免费的展览吗?’,我喜欢这样的时刻。”
经过这些年的尝试,JR夺人眼球的作品逐渐受到了主流博物馆和艺术节的关注,并邀请他参加各类艺术巡展。在各类画展中卖出的作品所得,是他全部的收入来源。
JR对记者坦言,靠艺术吃饭,他赚的并不多。卖掉自己最有名的一幅作品——2009年拍摄的“Ladj Ly”时,他拿到了26250英镑。但即便是从事这全世界范围的大规模艺术创作,他也从不依靠赞助商。“我一直在争取做到百分之百的经济独立,这十分重要。这样,你的作品才能保证原汁原味,不会被广告背后隐藏的动机所污染。”JR说,“坚决杜绝‘可口可乐出品’、‘欧莱雅出品’……一旦有广告介入,你对待整件事的态度就完全变质了。”
现在,JR打算好好利用TED大奖的10万美元奖金,把这笔钱全部用在巴西、肯尼亚和中东项目的二次创作上。他说,一旦去过那些地方,就似乎和那里有一种冥冥之中的联系。他说,一定会再回到那些地方,包括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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