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嘉禄
马未都挺怀念过去的时光,那时文物价格低,真品多,很少伪造,因为伪造的成本更高。现在观复博物馆中的藏品,绝大部分是在1995年以前买来的……
马未都并非坐拥万贯家产后才玩起“成人的游戏”,而是凭每月菲薄的薪资超前切入,最终成为京城一大玩家。他的成功,见证了30年来中国民间收藏的勃兴与发展,并且给上千万收藏爱好者提供了梦幻一般的鲜活样本。
自学成才的“文盲”
上世纪80年代初,马未都在《青年文学》里当编辑,自己也写过小说、报告文学。在这之前他在一家工厂当工人,他老说自己文化程度不高,在杂志社填干部履历表时,总爱在文化程度这一栏上填“文盲”两字。这是自嘲,也有点较劲的成分。为什么呢,他中学没毕业就随父母去了干校,后来又插队,然后就当工人,那不就等于是文盲吗?但这份简历的背后,很豪迈地写着四个字:自学成才。
马未都从小爱看书,特别是历史书,最爱看。懂得历史后,顺便对记录历史的器物也产生了兴趣。
他开始收藏的时候,正是中国艺术最不值钱的动乱时期,破四旧啊,大家看到老一辈传下来的东西就犯怵,怕一不留神被扣上一顶大帽子。不过在民间,市场经济的苗子总要顽强地蹿出来,形势稍有缓和后,离北京不远的天津就冒出一个自发形成的古玩市场。他在北京上班,一有空就往那里跑。那时全国人民的收入都不高,每月才40多元钱。不过当时东西也便宜,年轻的工人阶级成员马未都,就把抽烟的钱省下来买“四旧”。
钧瓷挂屏,小偷不要
上世纪70年代末,大概是出于发展外贸的考虑,国家恢复向民间收购古玩旧货了。在北京国营文物商店收购点,每天早晨没开门,外地农民已经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老瓷器在那里等着,队伍足足有一里长。当时一个清初的青花大瓶,收购价才10块钱。收购是限量的,价格特低,不分好坏,10块钱一个。
马未都的第一件藏品是在1982年花1600元买的四扇屏,也称钧瓷挂屏。当时他刚成家,积了一点钱,看到这件东西后,绷不住了,就将准备买彩电的钱,买了这件宝贝。马未都说:“那东西原来也不是卖给我的,已经卖了外国人,标价是2000元外汇券。那家店就在王府井一带。后来那东西不让出境,外国人买了也没用。我赶紧要下了,但没外汇券,就折合成人民币,打了八折,1600元抱回家了。这件东西对我后来的影响很大,它既是瓷器,又是家具。”
后来马未都的家被小偷光顾了一回,他闻讯后吃了一惊,赶紧跑回家。一看,四挂屏还在,心里就踏实了。挂屏就摆在电视机边上,小偷把它挪到一边,偷走了电视机和音响,他认为这些家电比较值钱。
俗话说,“家有万贯,不如钧瓷一片”,而马未都收藏的是四扇屏,每片至少镶嵌四片钧瓷,现在少说也要十多万吧。现在这件挂屏陈列在观复博物馆家具馆内。 当然,刚涉足此道时的马未都完全是凭兴趣。钱也不多,不可能有计划地收藏。看中了买一件,纯粹玩玩。在北京,就他那个圈子里,玩收藏时间比较长、藏品品质比较高的人,基本上是出于自身爱好,很少考虑藏品的经济价值,也不受市场起伏的影响。主要是感情起主导作用,并不指望它天天升值。
官窑瓷器,十元一个
马未都最爱跟人说他在文物商店里挑官窑瓷器的经历:“当时在国营文物商店内销部买老瓷器,清三代的碗,非常精美,一摞摞搁地上,任我挑,10元钱一个,现在这样的碗在拍卖会怎么也要三五万吧。”
他还记得,北京南郊有个姓张的老头,专门收农民从乡下背来的各种瓷器,块儿八毛地收进来,加点钱出手。慢慢地,南郊这一带就成了北京老瓷器的集散点,他就成了倒爷的头。收藏爱好者都奔那里去觅宝。张老头嫌人多眼杂,就订了规矩:上午收进,下午卖出。他还在门板上贴了一张纸条:“现在流行肝炎,请大家不要久留。”
马未都在他那里买了不少东西。
一个雍正的民窑盘子,直径一尺,才几十元。一把唐代的越窑执壶,100元,现在唐越窑执壶没1万元根本别谈。他有一个朋友,买了一张黄花梨桌子,才几十元!他是没钱买新家具,无奈之下才选择旧货的,现在这张桌子少说也得几十万。
到了1988年,马未都的收藏初具规模了,算个爷们了。
他又玩开了古典家具。收藏古典家具有一个麻烦,特费地,需要有足够的场地搁放。那时候北京还到处是四合院,七八户人家挤作一团,谁家都不宽敞,家具抱回来得有地方供它。马未都收藏家具首先就遇到这个难题,也没想到租个仓库存着,更没想到日后要建个博物馆。所以他一开始收家具不可能很多,纯粹是为了实用。他结婚那会,家里全是老家具。既可用,又可欣赏,这是收藏家具的好处。
好东西在乡下
买老瓷器可以上文物商店挑去,那么买老家具呢?当初好像还没有像样的专卖店,只能往农村里跑。
休息天,马未都跟几个同好坐车到乡下去转悠,还带着图书资料什么的,一进村就找村主任。家具有个特点,它不像瓷器,藏起来比较容易。家具是明摆着用的,谁家家里有,别人都看见,而中国农村有个习惯,就是喜欢串门。
马未都他们把照片给村主任看,村主任马上就说,这个谁谁家里有,我带你们去。一进门,果然摆在屋里。谈价钱,成交。当时破家具不值几个钱,农民都向往并且模仿城市里的生活,一直希望将祖上传下来的破家具换成城市里那种光鲜的组合式家具。这种“城市化”的向往给了马未都机会。
但是,事情并不那么容易。人对家具是有感情的,老家具有生活的印记,日子长了就跟家里的成员一样,舍不得离开它。
有一次,马未都在一户农民家里看到一对明代的柜子,式样古朴,品相也不差。但家里最年长的爷爷,是个倔老头,不卖,怎么也说不通。
跟马未都一起去的朋友是个古典家具商人,他有心眼,记下地址:某某县某某村,村口大树下某某家,回北京后写信给他的邻居,里面再夹了一封写着自己家里地址的信,说一旦那老头死了,就把那封信寄出,到时候我再来,给你100元钱。后来他真收到信了:老人死了。马未都和他立马赶到乡下,从老人后代手里把那对柜子买了回来。
当时没有手机,老百姓家里也没电话,通讯远不如现在快捷。通讯方便后,好东西也难找了,谁都像侦探那样四处打听,一有货,立马开车去了。
当时他们跑农村是很辛苦的。有一回,有朋友告诉马未都,说某地有一件老家具,一起去看看。当时还没有轿车,坐吉普,路也不好,一路颠簸,开出去1小时,马未都问在什么地方?朋友说就在不远。3小时了,他问到了没有?朋友说,已经剩下一半路了。这时你再想回去,也得3小时。得,继续赶路吧。又过了3小时,朋友这才说实话,这下真的只剩一半路了。十几小时路程,颠得马未都骨头都散架了。到那里一看,什么都不是,原道返回。
这样的事他碰得多了。所以他对后辈的告诫是:搞收藏就要吃得起苦,餐风宿露,节衣缩食。一开始别指望人家扛着好东西上门来找你,你得自己找。
李翰祥的最后托付
因为宝贝总与玩家躲猫猫,所以玩收藏的人都相信缘分。对此马未都也深信不疑。
1998年的某一天,香港电影导演李翰祥突然打电话给他:“我找你好长时间了,我的那些老家具想不要了,你帮我处理了吧。”
那天下午马未都正好有事,双方就约在下午4点以后见面。但因为种种原因,李翰祥到的时候是半夜12点多了。李导给了他一份清单,上面罗列了十几件有年份的硬木家具,还标了价钱。马未都扫了一眼就说:“行,那咱们谈谈价钱吧。”
但当时李翰祥好像很急,很快就走了。马未都想,反正接下来有时间谈价,下家总要还掉一点的,这是古玩界的规矩。
谁知,第二天晚报就登出消息:李翰祥猝死。
马未都捧着报纸觉得不可思议:哪个李翰祥?是不是还有一个李翰祥?
真实情况是,李翰祥与马未都见了面后,就直奔拍摄场地,到那儿拍了一个镜头就猝死了。
马未都说:“他好像有预感,把十几件家具全交给我了。后来,他儿子找我,说既然父亲生前把这些东西都托付给你了,那么这些东西跟你就有缘了。我想这就是缘分吧。我也没法还价了,照单全收,几十万美元是分几次付清的。”
在马未都的博物馆里陈列着一张清代康熙紫檀螭龙三弯腿大画桌,就是李翰祥转让给他的,料很足,工又很精,包浆很亮,十足的宫廷气派。按照现在的估值,起码也得四五千万。
马未都若有所思地对我说:它见证了一段人生经历,太离奇,也太有启示性了。
家具收藏的三本好书
中国传统文化,一般有两个支流:宫廷、文人一路,另一路是民间。但民间艺术更为活泼,更有生气,它是文化人的灵感源泉。不过文人的参与,对提升中国传统文化是起到了引导作用的。
马未都说,在古典家具收藏热中,文化人重新发现了古典家具的艺术价值,这个文化人也包括外国人。
他很推崇三本书。一本是德国人古斯塔夫·艾克的《中国花梨家具图考》,将中国古典家具介绍给世界,引起轰动,不少外国人就是在这本书的引导下来中国寻找古典家具的,它带动了全球性的中国古典家具研究热。
第二本书是安思远在1971年写的《中国古典家具》。安是美国人,被西方世界称为“中国古董教父”,就是把《淳化阁帖》卖给上海博物馆的那位。但这本书没译成中文。另一本是中国人写的,王世襄《明式家具珍赏》,应该是第三个里程碑,它的价值现在还在不断被证明。
“上世纪80年代,有一次我跟王世襄先生到农村寻找家具,看到一个山西的农民,在炕上放着这本书,看样子已经攻读了很长时间。当时这本书初版要100多元钱,我想也是整个村里最贵的一本书吧。一个农民,肯花这笔钱买这本书,就是为了了解家具的文化、经济价值和它的投资空间,他准备出手了。”
现在,中国人自己收藏古典家具的压力来自国外。马未都感叹:“国外人跟您争好东西啊,您的经济实力不如人家,好东西就流到国外去了。”
为人鉴宝,全程录像
中央电视台曾经播放过一个节目,地点是观复古典艺术博物馆,马未都正在为收藏爱好者做鉴定。每人限3件,每天接待人次数百,而且是收费的……
马未都理直气壮地说:“我付出劳动,就应该收费。再说免费不一定是对文化的尊重,而收费一定是对文化的尊重。你应该知道,一天数百人,抱着可能花大价钱买来的东西排队,等我下结论,有些人还是坐飞机从大老远的城市专程来北京的,每个人都想在这里得到最后的解释。就像看病,他在别的医院看过了,病是明摆着的,就是不死心,一定要到北京最好的医院,请最权威的医生看了才算数。所以在他们面前我说话都得小心,否则他就要激动啊,特别是涉及到债务什么的,弄几件假货在手里,跳楼都有可能。我这里与收藏爱好者面对面,旁边架一台摄像机,全程录像,万一他激动了,跳起来碰坏了东西就不好说了。”
笔者问:“通过做鉴定,你发现了什么问题?”
一阵哈哈大笑之后,马未都说:“大部分持宝人都能面对铁一般的事实,不回避个人的想法,喜怒形之于色。想发财就是想发财,想弄明白就是想弄明白,完全是病人进医院的心态,任凭医生处置。但也有少数人不谙此道,以为编造一段谎言就可以弄假成真。这在我看来有些可笑,尤其对病入膏肓者,我只能客客气气,不愿意当面揭穿,为的是回避难堪。经常碰到一些持宝人信誓旦旦说他的宝贝来源明确,必真无疑。那么我只能跟他打个比喻:你身边碰不见一两个癌症患者,可我这是肿瘤医院,来就诊的十有八九都难逃厄运。”
不提钱,一提钱就俗了
马未都是从周围人都没有多少收藏意识的时候开始收藏的。20多年,他不但积累了可观的藏品,也积累了可观的财富。面对收藏家,一般人总想知道他从多少资金起步,而现在已经拥有多少财富。当我试图求证,按胡润富豪榜及中国坊间的评判标尺,马未都的身价有几位数时,他笑笑回答:
“不提钱,一提钱就俗了。咱们就谈收藏。”
马未都语录
深度出自广度,水最深的地方一定在大海中,不会在江河湖泊之中。
汉字的表现力堪称世界之最,数据表明,在联合国七种语言法律文本中,中文永远是最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