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1974年,徐冰在花盆公社。
1972 年邓小平复职,一小部分人恢复上高中。由于北大附中需要一个会美工的人,就把我留下上高中。高中毕业时,北大附中、清华附中、123 中的红卫兵给团中央写信,要求与工农划等号,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我们选择了北京最穷的县、最穷的公社去插队。由于感激学校留我上高中,我比初中时更加倍为学校工作,长期熬夜,身体已经很差了——失眠、头疼、低烧,只好把战友们送走了,自己在家养病。半年后似乎没事了,办了手续,去找那些同学。我被分到收粮沟村,两男三女,算是村里的知青户。
这地方是塞北山区,很穷。那年村里没收成,就把国家给知青的安家费给分了,把猪场的房子给我们住。这房子很旧,到处都是老鼠洞,外面一刮风,土就从洞中吹起来。房子被猪圈包围着,两个大锅烧饭和熬猪食共用。深山高寒,取暖就靠烧饭后的一点儿炭灰,取出来放在一个泥盆里。每次取水需要先费力气在水缸里破冰,至少有一寸厚。冬天出工晚,有时我出工前还临一页《曹全碑》,毛笔和纸会冻在一起。
男知青干一天记10分工,属壮劳力,干活儿一定要跟上队长,因为队长也记10 分工。今年出工是要把明年的口粮钱挣出来。我最怕的活儿,是蹲在地里薅箍子,等于是让你蹲着走一天,真是铁钳火烧般的“锻炼”。农村的日子确实艰苦,但当时一点不觉得,就是奔这个来的。
我当时做得更过分,和别人比两样东西:一是看谁不抽烟,因为去之前都发誓到农村不抽烟。最后,全公社一百多男知青中,只有我一个在插队期间一口烟都没抽过。二是看谁回家探亲间隔的时间长。我都是等着有全国美展或市美展才回京,经常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知青点,我有点满足这种对自己的约束力。只剩下我自己时,就不怎么做饭,把粮食拿到谁家去搭个伙。猪场在村口,从自留地过往的人,给我两片生菜叶就是菜了。有一天,羊倌赶着羊群经过,照样是呼啦啦的一阵尘土飞扬,我从中竟闻到浓烈的羊膻味儿,香得很!看来是馋得够呛了。我有时会找点辣椒放在嘴里,由于刺激分泌出口水来,挺过瘾的,这张嘴也是需要刺激的。
这里偏僻,古风遗存。我第一次看到“黄金万两”“招财进宝”写成一个字的形式,不是在民俗著作中,而是在书记家的柜子上,当时被震惊的程度,可不是能从书本上得到的。遇上红白喜事,老乡们的另一面——观念的部分,就会表现出来。办丧事,他们会用纸扎糊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完全是民间版的 “第二人生”。老人翻出一些纸样,按照上面的怪字,描在白布上,做成帆。后来他们知道我会书法,又有墨汁,就让我来做。后来研究文字才知道,这叫“鬼画符”,是一种能与阴间沟通的文字。我在村里的重要性主要显示在:每当有人结婚,总是请我去布置洞房,不是因为我那时就会做装置,而是因为我家有父母、哥姐、弟妹,按传统说法叫“全人”。这种人铺被子,将来生的孩子多,男女双全。我在收粮沟接触到这些被归为民俗学的东西,有一股鬼气,附着在我身上,影响着日后的创作。
下面再说点和艺术有关的事。可以说,我最早的一次有效的艺术“理论”学习和艺术理想的建立,是在收粮沟对面山坡上完成的。山上有一片杏树,是村里的一点副业。看杏林容易得罪人,队里就把我派去。那年夏天这山坡成了我的天堂。首先,每天连一个杏都不吃——获得自我克制力的满足。再者是专心享受自然的变化。我每天带着画箱,带着书上山,可还没几天,就没什么书好带了,有一天,只好拿了本《毛选》。毛的精彩篇章过去背过,熟到完全感觉不到内容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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