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青年摄影师宁楚媛而言,快门按下的瞬间并非简单的记录,而是一场充满辩证的对话——一场关于时间、真实与权力的对话。她将镜头视为一种权力,一种选择性地呈现“局部客观”并注入个人视角的艺术语言;她拥抱摄影中不可控的偶发瞬间,视其为创作的生命力而非阻碍;她更巧妙地运用反射与折射,在扭曲与模糊的图像中,解构“真实”的单一叙事,映射自身在跨文化语境下的微妙体验。从记录社会的“手术刀”到表达自我的“多棱镜”,楚媛的摄影艺术探索着个体与世界的复杂连接,邀请观者一同审视镜头背后的选择、情感与多重真实。让我们走进对话,聆听这位思考者的光影哲思。
Q: 我十分好奇,为什么你会选择摄影作为专业和未来的职业,它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A:其实我本科有着双专业背景,一个是织造设计,一个是摄影。在这两个专业的学习中,我深刻体悟到两种媒介对“时间”截然不同的诠释。拿织造设计举例,你需要在一小片布料上投入30多个小时一根线一根线的构建实体,这种“慢工艺”要求创作者在身体和物理层面与时间对话。而摄影则是“瞬间时刻的掠夺者”,快门“咔嚓”一声便冻结了时空。织造设计教会我敬畏过程,摄影则让我享受捕捉不可复现的灵光的快乐。两种创作方式让我意识到:艺术创作有时是与时间的博弈,或者说,是时间性的辩证认知。而就我本人而言,我似乎更喜欢摄影所带来的即时性的呈现。
Q: 其实现实生活中摄影,或者说是照相无处不在,尤其当我们生活在一个“镜头写作的时代”,每个人都可以拿起相机,那你认为摄影如何成为一种艺术呈现的方式,并且专业化和职业化?
A:我理解你的意思,就是在手机镜头时代,好像摄影摄像并不存在任何门槛了。其实这要从摄影的历史追溯:最早的摄影技术之一是银版照相法,更多是用于肖像记录,以追求达到精确为目的;镜头是标尺的延伸,我们可以理解为它更多是对客观实物的记录,服务于功能性,即工具。而在上个世纪美国大萧条期间,一些摄影师会用相机拍摄街上低收入人群和流浪汉的状态,通过镜头画面反映社会问题从而产生了巨大影响,那么这时的摄影就具备了艺术批判的属性,成为了社会的“手术刀”,摄影师不再是“没有参与感的”记录者,而是以照相的方式通过画面输出自己的观点,那么这就属于“艺术赛道”了。再往后就出现了像Justine Kurlan那样的摄影师,通过摆拍来控制场景元素从而构建“拟态的真实”。足见,作为艺术家的摄影师所呈现的“客观”更多是他(她)本人视角下选择的“局部客观”,因此,我们说镜头即权力。在这一过程中,摄影经历了从功能工具到艺术语言,再到主观权力的转变。我们所说的摄影语言,就是把作者的感官放大,从而通过这种方式同观众进行视觉上更直观的交流。所以我想,专业摄影和我们现在随便的手机抓拍记录生活还是有所区别的。
Q:所以,你的创作中也非常享受这种镜头后的自我选择和预设?
A:是的,摄影是有视角的,选择视角是摄影师个性的呈现,也是其观点、情感的流淌方式。但这也不完全是可控的,因为摄影本身的呈现是一种偶发的瞬间,就比如我可以选择和我创作意图相契合的模特,但照片中也存在着模特的能量和性格,他们的眼神和表情也是不可控的,摄影本身的魅力就在于摄影师和客体对象的共建机制。
Q:你刚才提到了可控选择范围内的一些不可控因素,你觉得这是你创作生涯的瓶颈吗?
A:我觉得这是摄影所不可避免的,我无疑克服或修正它,也的确做不到。但我始终在考虑如何更好的利用“偶发”本身。同时我也希望在未来尝试将摄影内容进行拼贴,通过叠加的叙事拓展图像本身的视觉维度,丰富作品的信息内涵。
Q: 你提到拼贴,其实,我在你的作品中看到一些碎片式的模糊意识的呈现,我想这一定是你的有意之举。可否就此分享一下你的创作意图?
A:我希望把不确定性变成创作的可能性。首先,正如我此前提到的,摄影艺术本身是可控性和不确定性的共建;其次,在我的生活经历和记忆中,很多不稳定性、不确定性(uncertainty)确实是一种最真实的写照,我希望以镜头的方式将这种情感状态变成艺术语言与观者产生对话和共鸣。
Q:每个人都面临着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但我相信作为留学生,你在跨文化的学习和生活中一定也遇到更多问题。
A:是的,尤其是文化差异和身份认同方面,很多小的细节其实会链接到一个大的文化切口。
就拿“亚裔身份”来说,它就像“女权”等问题一样是一个社会话题,但问题是,更多人只是想参与到这个话题的讨论中而非真的想了解你,他们更多的是通过主观意识进行评价,通过参与话题来表达其自身的个性观点和主张。因此这个话题就成了一个虚设的或者说建立在“成见或刻板意识(stereotype)”上的集体输出,它成了参与者的狂欢,而并不具备什么建设性意见。
Q:所以我们看到了你的作品《If I Were Your Echo(回响)》。

回响 If I Were Your Echo, 32.5x47.5cm, 2024
A:对,该作品就是我对这种现象的回应。我特意选取一个中国过年的场景,有窗花,也充满了一些国外人眼中应有的“中国元素”,但是我选择的模特非常严肃地坐在那里对视着镜头。我希望她坚定的眼神呈现出一种对抗的力量,那是“外国人眼中的亚裔”和真正的亚裔的对峙。我们不想只作为一个他者彰显自己所信手拈来的谈资,我们希望的是真正被看到和理解。
Q:我似乎也可以在作品中看到窗户里反射的你本人,那是你吗?
A:哈哈,是我。我也是有意识去保留的。

数码印刷 32.5x 47.5 cm, 2024
Q: 对,因为我在你的作品中看到很多图像都是经过反射进行呈现的,比如折叠的反光塑料、利用汽车表面车漆或车窗的反射,或者利用镜面和曲折的弧面进行图像的处理,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方式?
A:这其实来自于我对“真实”和“客观性”的反思。在传统的拍摄中,摄像本身摄取的客体就是对象客观存在的样子,但通过反射或折射的它就不是原来的它了吗?通过介质的引入,客体对象并没有丝毫变化,但在视觉呈现上却扭曲或模糊了,它见证了真实存在却又不可言说的过程变化。这也像极了我的留学处境,学习生活感觉都和他人无异,但只有自己知道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在那里。通过折射和反射的方式,我希望介入和肢解图像本身的解释权,解构图像原有语义之后,再用另一种方式把它还给双眼,此时的它,已经被我赋予了第二道视觉的隐喻内涵。

数码印刷 32.5x47.5cm, 2024
Q:通过反射语言的运用,你把直接的拍摄变成了过程的一部分,在取景的瞬间通过反射/折射加入了自己的情绪和判断。通过变形的“拟像”,或者滤镜一样的隔阂,在抵达图像真实的路上似乎又被增加了一层情感的“真实”。
A: 是的,有时候眼睛直达的未必就是“真实”本身,“真实”是一个多维度的综合判断,比如加入语境、情绪、时间限定等等。就像《When I Be Hold(凝视之时)》这件作品,我拍摄的是朋友隔着玻璃骑旋转木马的景象,但其实我也将自己的反射叠加到镜头之上。就正如同作品题目一样,我制造了镜头两段叙事的重叠:一遍是正在拍摄的自己,一边是镜头对准的旋转木马,我把自身投射到客体之上,对面是快乐的旋转乐园,而在这一边的我,则感受到影像后的冷清和孤单。

凝视之时 When I behold, 32.5x47.5cm, 2024
Q: 这的确是一个有趣的切口和视角。除此之外,我了解到你也从事一些商业摄影的尝试,我很好奇,你如何平衡学术创作和商业摄影这两种身份?
A: 我觉得我可以将二者分开。去年,我走出了罗德岛的象牙塔,来到纽约这样一个超一线的国际大都市,社会化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商业化冲击,但我并没有不适,而是反倒有一种被吸引到的感觉。
Q:面对角色转变的冲击,你也没有任何不适?
A:我想只要把二者分开看,尊重每个赛道的规则,就不会有太多顾虑。比如在学校里我们更侧重作为艺术家的个人观点表达,自己是主宰和导演;但在商业上则需要服务于品牌和产品,遵守商业规则。重要的是把商业和艺术作品分开。而且,走出象牙塔后,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更加广阔的“社区平台”,在拍摄广告或商业摄影的实践中,我们会不断和模特、业内摄影前辈以及相关公关公司的人进行交流,去做深入的品牌调研以呈现最好的视觉表达方式,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也是我职业生涯上的补给,它丰富了我的可塑性。未来,我也会思考或者探索在这两条路上并行的一种创作方式。异国他乡的生存,需要在折中中社会化,同时在这一过程中令自己更加多元化。

秀场摄影作品 2025
Q: 我想你的这种处世观念也会鼓励很多同龄人。我也看到你的商业作品中更愿意选择肖像摄影。
A:摄影吸引我的另一个原因是它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它需要和对方沟通和挖掘对象身上的特质。肖像题材格外吸引我,因为它是人的载体,人的链接带给我能量,也解决我自身成长和工作的困惑。举起相机的一刻就如同一场进行中的采访,而照片成为了这场采访的结果。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结交新的朋友,交流新的技术,分享更多信息,在工作、学习和合作的过程中,滋养我们落地生根。所以,它不仅是我的爱好,更是我谋生的方式,同时也把我变得更加丰富而多元。
Q:聊到现在,我觉得你的不确定因素不那么多了,我想当你足够立足和生根发芽后,你的艺术创作也会呈现出更崭新的模样。
A: 我也很期待,感谢!(采访/编辑:傅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