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洋教授在“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主题展——‘久久为功’品读书画中的中华文脉”展览现场
日前,“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主题展——‘久久为功’品读书画中的中华文脉”展览正在北京中华世纪坛展出,该展览深度挖掘“中国历代绘画大系”的编纂和出版成果,从“大系”中精选表现“阅读”主题的作品,展览通过展出作品高清打样稿、数字作品、出版物、文献等共320余件,邀请观众走进展厅阅“大系”,走进“大系”读中华文脉。
展览结合数字化、场景化、美育化方式创新展示,深入挖掘和传播中华民族的阅读传统,呈现历代绘画经典中中华先民的阅读方式,自2024年1月22日开幕以来,观众络绎不绝,引领大众回望中华民族书香传世的悠长文脉,感悟历代先贤的人文理想和心灵世界,同时关照当下,推动全民阅读深入发展、弘扬中华美育精神起到重要作用。
展览举行期间,我们邀请中央美院于洋教授来到展览现场,请他结合展览谈谈“盛世修典”和“久久为功”主题展的重要意义,同时深入解读“读书”“耕读”主题在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中的价值意义,以及“读书”“品画”对于当代人精神生活的重要作用。
问:
本次展览展示了众多以“读书”“耕读”“品画”为主题的作品,如王蒙的《春山读书图》、项圣谟的《秋林读书图》、张路的《观画图》等诸多经典作品,您认为“读书”这一行为反映了古人怎样的价值观?“读书”对今天的观众有怎样的意义?
于洋:
“盛世修典”这一专题展览,用展览展示的形式来复原和展现中国绘画大系这样浩如烟海的一本大部头编著,这个展览本身在中华世纪坛既给首都的民众带来了一场文化大餐,同时也是对于中国书画传统的一次非常重要的梳理、回顾和传播。这次展览是从图像复制的角度,同时用如此高清的图片,在浙江大学张曦先生的主持之下,用十几年的时间完成这样的一个大部头的著述,我觉得是在中国绘画传统的角度上,从古到近,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既体系性又生动的、带有专题性的艺术脉络。
元,王蒙,春山读书图,上海博物馆
这次展览非常独特的地方,除了回顾和展示传统书画的发展系统之外,又以耕读作为主题。耕读作为中国传统文人和民众百姓最重要的两件事情,从个人的读书到向天索要粮食的耕种,在这个展览里边有很多作品围绕这个主题展开,如读书主题,因为传统文人都对于读书、观画这个母题很感兴趣。同时很多画家表现读书这个题材,甚至带有一点自传性的去展现画家个体,在山林之中,在自己的书房之中读书的场景。比如这次展览里比较重要的像王蒙的《春山读书图》、项圣谟的《秋林读书图》等等,这些作品既是中国美术史、绘画史中的经典作品,甚至是教科书级的作品,同时又在林泉之志和田园境界的一个角度之上,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野,因为以往我们很难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这些高清图景。
明末清初,项圣谟,秋林读书图(局部),大英博物馆
如项圣谟的《秋林读书图》,表现了一袭白衣的文士在山林之中的亭榭中读书,既有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有个人和家国关系的展现。可以说这个传统衔接了中国古代绘画传统里的寓兴传统,这个传统尤其在花鸟画、山水画之中,在赋比兴的文学修辞的表达之中,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新的母题,这个母题是在山林里读书,它关乎着什么呢?个人的命运、家国的浮沉。当然更重要的是个人潜心修炼,在自然之中去寻找自己的过程。所以他又把个人智慧、知识、社会连接在一起。那么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展览不仅仅从一个耕读主题,也是从一个古代知识分子文人自我要求的角度,给我们提供了一条新的路径,一种新的想象空间。这个想象空间是什么呢?既有孔子论语里面讲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君子要求,同时也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对于知识分子个体的一种家国使命担当。其实在读书题材里更多展现了山水主题,比如王蒙、项圣谟、吴门四家、一直到四王这些山水画作品,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作品,其实展现更多的是山水画的山水树石的面貌、山石皴法的技巧,但是为什么画家在通过题跋会聚焦到读书、耕读的主题之上?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一个事情。
宋,马远,西园雅集图(局部),纳尔逊 - 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
为什么不是春山图、游春图?而是扣到耕读这个主题,我觉得在这一点上确实为现代都市的读者观众打开了一个视野,或者说让我们在一个喧嚣的都市之中,在繁忙的快节奏生活之中能够慢下来,能够通过一种放慢速度,缓下精神紧张度的一种思考和状态,进入到古人对于山川自然,对于家国社会,对于内心世界的一种陶养之中。
元,钱选,王羲之观鹅图(局部)
这是本次展览很重要的一个意义,当然耕读主题,在书画表现里边,其实也是一种文人心性的自然流淌。我刚才说很多时候是带有一种自画像式的,很多时候又是文人雅集的写照,就像王羲之行书《兰亭序》一样,去记录一场雅集,或者一起观画的场景,这就给我们展现了一个非常生动自然的古人生活瞬间。从这一点上,我觉得这些画面本身又作为一个记录,虽然不像影像那么精确、照片那么细节,但是这些艺术作品又通过自身的色彩、笔墨、线条给我们拉入了那个世界,进入到那个时空。尤其当这些图像并置在一起,非常成序列、成系统地按照时空顺序、题材顺序、风格顺序摆放在一起,我们就会看到一个展览,它从叙事结构上、时空逻辑上超越了原著,超越了“绘画大系”那样的体例,所呈现出一种丰满的东西,带着温度的东西。这也是我们思考,我们在今天的传统文化传播过程之中,我们应该做什么,或者说什么更有助于我们去深化这种传播。
“久久为功”这个展览,“盛世修典”这样的一种行为,为我们还原了文人生活的一个个瞬间,同时打开了天人之际的关系,古代知识分子在自然界之中,在人文世界之中去追寻自我的一个过程。我觉得无论是这次展览还是这一套“绘画大系”,在今天能够给我们提供的最为重要的在心性和社会层面的价值和意义。
明,张路,观画图,大都会博物馆
南宋,李唐,村医图
这次展览通过一种比较泛化的主题,呈现了“耕读”的很多细节。比如展览里有一幅《观画图》,作者是明代画家张路。这幅画表现了一个郊野或者乡村之中,一个拿画的人拿来一幅古画,大家围拢起来观看。画面表现得非常生动,有市井生活中的烟火气,同时又带有一种大家对于风雅,对于书画的渴望。这幅画的构图和南宋李唐的名作《村医图》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村医图》很生动地表现一位村医郎中在给乡村的农夫治病贴膏药,场景很夸张,具有戏剧性的喜感。
这幅《观画图》,我们可以看到三五好友趋之若鹜地来观画,这张画的背面还有小孩背伏在那儿玩耍,这是一个日常生活的、很活泼带有市井温度的场景。我们可以看到书画在中国人心中,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之中的重要的位置。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张路这一幅《观画图》不仅仅记录了一个局部生活,更在于非常生动地把握到观画的情境。
清,冷枚,春闺倦读图,天津博物馆
还有清代画家冷枚的《春闺倦读图》,虽然这是一个闺怨题材,但是侍女手中所拿的书卷,背后的画,身边的家具,整个画面细节给我们展现了一种非常生动自然,带有文人气息又有闺房文雅气息的风格。所以观众可以看到读书不仅仅是世人男性知识分子的事情,观画不仅仅是达官贵人或者是风雅文士的事情,这是一个进入日常生活之中,男女老少都在进行的一个行为,用我们今天话来讲就是大众阅读。从大众的普及性阅读和赏画行为本身,这些作品非常密集的、成系统的像一条河流一样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就会看到传统的力量,这个力量会随着它的数量、它的质量的叠加而加倍强化。
明,王世昌,松荫书屋图(局部),佛利尔·赛克勒美术馆
同时不同时代的作品像文化地层一样累积在我们面前,并置于同一个空间的时候,当我们走过这个空间,虽然不是完全意义上沿着时序,但这个展览既展现了耕读这样的题材变换,同时也有中国人眼中的自然观的变换,中国人对于隐逸山林、林泉之志的一种文人心性的变换。对这个展览而言,它更重要的一个深意就是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社会节奏之中,中国文化、中国传统书画能为我们今天贡献什么?在今天各大美术馆推出很重要的密集的展览同时,让我们能够看到传统的原点,原汁原味地去了解传统。当然也由此我觉得“久久为功”,就像这个展览的题目所提示的,我们进入传统也是一个缓慢、逐步积累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同时传统书画在今天不断走过的这条路,也是一个不断生发、内化、发酵的一个过程。
元,赵孟頫,百尺梧桐轩图(局部),上海博物馆
所以我想,今天中国本土文化对世界的贡献,仍然有待于我们把中国传统文化放置在全球文化的语境之下,放置于现代视野之中来关照。同时我们也不要忽视那些走入生活的笔墨,我们在客厅、在书房悬挂的一幅画,实际上一幅山水画、花鸟画、人物画本身也代表着一种思想、一种状态。同时我觉得这个展览本身在世纪坛这样一个带有标志性时间节点的空间来举办。
一方面也给我们打开了一个观看传统的视野,另一方面因为世纪坛以往经常举办引进的外展,那么把中国传统文化并置于跟西方精英文化在一个空间的视野之中,同时世纪坛还有一个“丹青望河山”——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三大家的展览。我觉得在一个更广的多元化语境之中看传统,比我们单独意义上把它置于古建筑之中,放置于博物馆之中去欣赏书画可能更有意义。这个意义就是把它放置在一个更广的范围之中我们再来看传统,不是刻舟求剑式的,也不是附庸风雅式的,而是把传统放置在一个现代生活之中,大家都公平地近距离地欣赏这些书画。所以在这次观展过程之中,我也发现很多观众像我一样能够很近距离的观看,甚至还有观众拿着放大镜去看书画的绢丝纹理,墨迹的微妙,我觉得这也达到了展览的目的。
南宋,佚名,竹梅小禽图,大都会博物馆
以往我们在电子阅读时代,融媒体阅读时代,更多通过手机屏幕、iPad、电脑屏幕去看,虽然放得很大,虽然也是复制图像,但是纸质图像、绢质图像,它的还原度更好,甚至有的可以乱真。所以从这一层面上来看,大家可以无限地接近原作,去观看这些作品,也有助于我们原汁原味地理解传统,而不是叶公好龙式的,或者是仅仅从一个电子图像的角度去观看。我们现在可能更多的人通过短视频,觉得这就是一种阅读,对于传统的文本,诗歌、诗词书画就完成了欣赏,实际上这种快餐式地欣赏损耗了很多营养。通过这个展览,大家慢下来一整天的时间来到玉渊潭边上的世纪坛来看一看这些传统书画,我觉得既能起到陶养心性的作用,让更多传统文化走进生活,包括这次展览的衍生品,我觉得这些都有助于让更多的人爱上传统书画。
五代,王齐翰,勘书图,南京大学
问:
当下中国普通的观众对于进入中国传统的文化热情越来越高,但对中国书画阅读还有一些障碍,比如展览中除了古人传统的读书主题外,还展现了一些勘书、校书、暴书、饯书等今天观众不太熟悉的内容,这些与书相关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于洋:
这次展览里除了耕读母题大规模地汇集之外,我们还发现展览里边非常细致的,精专地展现了一些古人在读书过程之中的一些特有的过程和行为,比如校书、暴书、勘书、饯书这些行为,这些行为在古人的知识系统里,包括做学问和读书写作过程之中,都占据着很重要的作用,有时候我们讲到读书好像就只是捧书而读,学习知识的一个过程。实际上书对于知识分子、文人而言是一个传播的媒介、传承的媒介。通过校书、勘书、注书等行为,对书籍的学习和吸纳批判过程,实际上也完成了读书人和作者的一种对话。所以从这点来讲,我觉得这是一种双重对话,作者通过读书图、校书图、勘书图等,完成了一个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对话,这种读书图、勘书图本身又用绘画和我们今天的观者完成了二重对话。在这个过程中,通过对于古代的文学常识,特别是文人知识分子生活之中的一些细节知识的引入,让我们能够更加近距离、原汁原味地感受到古代知识分子、文人的生活。所以我觉得对于书本身的行为,这些细节上是从画面里的一种自传式的展现,另外通过画面记录性的展现,这些过程也让我们大开眼界,对于古人对书的态度,对于知识的态度有着一种新的认识。
晋,顾恺之,女史箴图(局部),大英博物馆
五代,周文矩,文苑图(局部),故宫博物院
宋,佚名,琉璃堂人物图(局部),大都会博物馆
问:
这次展览展示了很多来自全世界各大博物馆的中国绘画珍品,包括同一题材不同版本都汇集在一起。比如大都会博物馆的《琉璃堂人物图》和故宫博物院的《文苑图》两幅作品非常相似,这次展览将两幅作品并置在一起,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观赏机会,这样的展示方式有怎样的意义?
于洋:
这次展览也把很多海外博物馆、美术馆里的一些我们不太有机会经常看到的作品,在这次展览里通过高清数字图像复制展现在我们面前。这些作品有的也是教科书级的作品,像《女史箴图》这些长期流落在海外的作品,这些作品使得我们能够足不出户、足不出城、足不出国,看到与我们相隔万里之外的经典作品。这些作品本身也很有故事,比如周文矩的《文苑图》和《琉璃堂人物图》这两件作品以往就有很多研究,学者对于很多版本的补充就有很多研究,也有学者对两幅作品对版本比较和艺术水准进行高下研判。所以通过这些高清图像的比照并置在一起,为学者研究提供了更为便利和直观的参照,这在原有的文博空间里面很难得到。通过并置,我们完成了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完成的欣赏,它跨越了古今中外时空,同时这些作品并置于我们面前,这种实体的展示方式还是比虚拟展示,隔着手机屏幕的方式更为直观,让我们能够近距离地观看作品,这些都带给我们一种新的感动、新的收获。
(受访人:于洋 采访人:刘鹏飞)
于洋
于洋,现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科研处处长、博士生导师。美术史博士、艺术学博士后。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北京青年艺术发展促进会会长,中国工笔画学会理论委员会主任、北京美术家协会理论艺委会副主任、中华世纪坛艺术委员会专家委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美研所博士生导师、东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作为著名美术评论家、现代美术史学者、策展人,受邀担任中国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美术经典中的党史》《美术里的中国》等节目学术指导及评论专家。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合计150余万字。出版专著《新中国主题性人物画研究》《凝望之境:中国现代美术品读与省思》《艺术影响中国:百年中国画名作十谈》《萧俊贤》《沉雄气骨铸艺魂:潘天寿人格艺境品读》等。入选国家高层次人才特殊支持计划,获教育部高校科研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教育部霍英东教育基金高校青年教师奖、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优秀论文奖啄木鸟杯、中国出版集团出版奖、金牛杯优秀美术图书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