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羽(1903-1988)
撰文_李大钧
2023年元旦,是艺术家吴大羽去世35周年纪念日。他于1988年1月1日上午11时30分,因患肺源性心脏病在上海家中去世。当年1月12日,在吴大羽治丧委员会主持下,上海文艺界和吴大羽的学生、亲属几十人在龙华殡仪馆举行了吴大羽教授追悼会。追悼会悼词先由吴大羽的学生丁天缺、芮光庭分别提供了草稿,后由上海美协负责人沈柔坚主持修订。悼词称吴大羽是“杰出油画家、艺术教育家、中国现代绘画的奠基人之一”“吴大羽先生与我们永别了,吴先生的崇高人品和杰出的艺术,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并将永发其光辉。大羽先生的精神不死!”
今天看来,这份悼词是一份珍贵的艺术文献。在悼词中还有一段话值得标记,“浙江美术学院在*的十三大的英明方针指导下,鉴于解放初,吴大羽教授在杭州国立艺专时期,由于‘左’的干扰,致使吴大羽教授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而多年来又未能为吴大羽教授正式落实政策,不胜歉咎,惊悉大羽教授病逝消息,浙江美术学院的代表多人来沪奔丧,诚致哀思,公告平反,以慰大羽教授于泉下。”
2023年元旦,吴大羽艺术文献中心展厅内,移栽自上海吴大羽故居的无花果树刚刚结出新果
吴大羽有一首写于1950年代的诗,最后两句是“时间的积累就是我的见证,我本身是对历史的见证。”(吴大羽手稿257页)“时间”这一词汇在吴大羽遗留下来的手稿里被反复提及,如“时间无语,历史见情”,如“时间生命、时间尊严、时间喜悦、时间真理”“时间比金石更坚更硬”“时间长为空间留影,空间又惯替时间写照”。时间在吴大羽的思想里,就是真理。就像他曾经用过的名字“吴待”,一个“待”字映照了他一生对于时间的态度和时间的纠缠。在时间面前,他就像一个预言家和通灵者。
他还有一首自喻“金刚”的诗,喻义着他和时间、空间的关系:
金刚
影子想骗过形体,
时间在嘲笑空间。
我没声又没踪影,
出入光明到黑暗。
——吴大羽手稿2900页
吴大羽不仅研究金刚经,也对相对论和宇宙浩渺、宏微须芥有独特的认知。“飞羽掠天过影在,蓓蕊待发晴明枝”(吴大羽手稿576页),他自比飞羽,相信未来的晴明世界,他称之为“第一百零一个世界”。
2023年迎来了吴大羽诞辰120周年,两个甲子过去了。我作为吴大羽艺术文献中心的理事长,梳理一下有关吴大羽的时间轴线。
1903年12月5日。
阴历十月十七日。
吴大羽诞生于江苏宜兴宜城镇茶局巷一个书香门第。取名吴待,小名子玉、有玉。父兄都是读书人,祖父吴梅溪擅长书画丹青,是徐悲鸿的父亲徐达章的绘画业师。徐吴两家的艺术缘分维持了许多年,到了徐悲鸿和吴大羽这一代,二人在1924年左右于巴黎霍普斯学会上有数次见面。在1930年代,徐悲鸿和吴大羽曾会面在南京一个叫作“三声雁”的地方,相与大笑。彼时悲鸿和大羽都已在中国艺术界得享盛名,二人都处在个人事业意气风发的阶段。尽管是乡贤世交,但他们的艺术主张、人生际遇却决然不同。今日宜兴以书画之乡闻名,几位大艺术家徐悲鸿、钱松喦、吴大羽、吴冠中等互相都有一定的交集。
少年吴大羽
1917年,15岁。
吴待在父亲去世后,告别家乡来到上海,从此于上海结缘七十年。吴待小时候受到了很好的文化启蒙教育,他的书法和诗词就是小时候打下的基础。受母亲的影响,吴待喜欢画画,尤其是画花。家道殷实的兄长吴子政、吴子楚等支撑最小弟弟的学费,吴待开始跟沪上美术名师张聿光学画。张聿光(1885-1968)是浙江绍兴人,是中国现代美术先驱,早年从事漫画、照相、国画、舞台布景,后又学习西画,开风气之先。1914年张聿光任上海图画美术院(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前身)校长,他的学生还有张光宇、谢之光等。张聿光是吴待在艺术和生活上的引路人,不仅培养了吴待在漫画、舞台美术上的能力,张聿光还把自己的人脉带给了吴待,尤其是身在上海的绍兴人。如银行界的寿拜庚,《申报》的董事、画家朱应鹏等,这使吴待很快在上海文艺界占据一席之地。
吴大羽的岳父寿拜庚(左)与张聿光(右)
1920年,17岁。
吴待进入上海申报馆,担任美术编辑。《申报》是当时上海的第一大报,汇集了各种文化精英。年纪轻轻的吴待是早慧的才子,他的办公桌对面坐着著名学者沈恩孚,与朱应鹏等名家合作漫画。当以《申报》为核心的晨光美术会成立的时候,吴待自然是这一以漫画家为主体的美术团体的成员。经统计,吴大羽在《申报》和其它报刊上发表的漫画有100多幅,内容包括时事政治、伦理道德、艺术表达、生活小品等。这一经历不仅使吴待成为中国第一代漫画家群体中的一员,而且漫画家的职业使他的思想日渐丰富,他的个性也开始形成,“狷介孤冷、交游甚少”“他的作画不喜合群、往往单独写生,不使人知。画得不称心时,就用刀刮破画面,也是他的懒性”(朱应鹏语)。
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他开始不满足于在上海文艺界的生活,开始筹划留学法国。
1921年春季,申报馆编辑同人合影,后排左一为吴大羽
吴大羽,《干事应有的精神》,载《申报》1921年3月20日,署名“吴待”
1923年,20岁。
吴待赴法国留学,他携着宜兴吴氏家族卖掉部分田产所得的3000银元,乘游轮启程赴法国留学。在学习了半年法语后,吴待(OU-TAI)于1924年2月考入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并登记于法国国家档案馆巴黎高美卷中编号AJ52-572的文件中,与他一起登记的中国学生还有王代之。1924年的巴黎,正是古典学院派艺术与现代艺术开始分化并分庭抗礼的时期,思想上已经比较成熟的吴待没有选取徐悲鸿的学艺道路,他选择了先锋派艺术。他在巴黎的学习是自由的,除了在巴黎美院上课,他主要是自学,博物馆和画廊就是先生。而当他得到现代艺术大师勃拉克的指导,并跻身法国现代雕塑大师布德尔的工作室学习雕塑时,他得到了现代艺术的真传。多年后,吴大羽在给吴冠中的信中提到,“布尔得尔大师课艺言教,必及亚述、埃及,从罗丹衣钵,上溯远古,会想见这位艺术家心眼所宗,把怪力乱神之力,引回道统领域绎义传旨,是素心在学程上初次遇到的新鲜。”(吴大羽手稿2836页)
《赴法留学美术之吴待君》,《时代图画周刊》1923年9月24日
图中第三行为法国国家档案馆AJ52-572号文件中吴大羽在巴黎高美的注册记录(图源:杰奎琳文化艺术)
吴大羽手稿2836页中有关留法期间随布德尔学习的部分记录
1924年,21岁。
吴待在巴黎找到了一群终身的艺术事业同路人。1924年的巴黎风云际会,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成群结队。吴待在这里认识了林风眠、林文铮、李风白、李金发、曾以鲁、王代之,以及以前在国内认识的唐隽、刘既漂等。这样一群有志青年,一同发起了霍普斯学会(Opus Society),也称阿波罗学会,后改称海外艺术运动社,并于1924年5月在法国斯特拉斯堡的莱茵宫组织了中国美术展览会,吴待的作品是新雕刻。这次展览的反响很大,最大的成果就是蔡元培在展览上认识了林风眠、林文铮的才华,后者成为了他的女儿蔡威廉的丈夫,林风眠则成为蔡元培日后“美育代宗教”理想的主要执行者,把两所新创办的新型美术学校的校长委任于他。
1924年5月,法国斯特拉斯堡“中国美术展览会”合影,后排左四为吴大羽
吴待在巴黎的留学生活是漫长而美好的,他在这里度过了四年的时光。1925年吴待改名为吴大羽,是取“大道无朋,感君相知。以朋字去两撇,定大羽之名”。吴大羽有比较长的时间住在巴黎郊区方墩尼(Fontenay-aux-Roses)的玫瑰别墅,这里也是林风眠、林文铮等朋友的聚会之所,他们彼此欣赏,志同道合。林风眠称吴大羽为“非凡的色彩画家,宏伟的创造力”,所以当二十年后吴大羽给林风眠写信,仍称彼此为“昔日方墩尼少年之群”时,可以看到这一群体默契的渊源关系。
吴大羽致林风眠书,1947年
风眠吾兄,
无极同学来沪,复及近况种种,相谈至欢,文铮兄来鸿,屡属致候起居,近函云将于十三日飞此,把晤故旧,届时兄能抽暇来沪一叙否?廿载岁月,去如驰驹,昔日芳墩尼少年之群,犹各自欣其未全老耳。
时绥。
弟羽
20世纪早期的Fontenay-aux-Roses风景明信片,Claude_villetaneuse (scanner),wikipedia
1927年,24岁。
1927年9月,吴大羽结束旅法留学,取道莫斯科坐火车回国,随后在北京停留了一个月。10月10日,与林风眠、王代之、李朴园等人到沪,赴任上海新华艺专教授。11月30日,上海《申报》本埠增刊艺术界栏目头条发表了李朴园的文章《艺术教育的一封信》,这封信的内容来自吴大羽。吴大羽在写给李朴园的私信里写道:“第一就是,充满着自由独立的空气;个人要尽忠个人的感觉,个人要画个人的画;心中不要存着一个师生观念;我更从中提拔他们的天机,鼓励他们的勇气,慰藉他们的失望,激励他们的向前;我将来,打算在课堂上亦用向导式的教法,务使学生的个性,得到充发展的可能。”今天这封信已经可以公开查询,李朴园在介绍这封信写的编者按写道:“接到短信,大家才放了心。深知吴大羽不仅是个个性极端发展的艺术家,并且又成了一个很能牺牲自己、以扶育别人的个性的艺术教育家”。
李朴园《关于艺术教育的一封信》,《申报》本埠增刊1927年11月30日
吴大羽,《风景》,布面油彩,尺幅不详,1927年(原作已佚)
1928年,25岁。
就任国立艺术院西画系主任教授。
1928年4月,中国现代艺术的奠基人蔡元培继创办北平美术专科学校,并在委任林风眠担任该校校长失败后,深感需要另起炉灶,建设一个全新的艺术教育基地,于是择地杭州,创办了国立艺术院。可以说,这是当时中国以国立名义创办的最高规格的艺术高等学府。在蔡元培的人才库里,林风眠是校长的不二人选,他的女婿林文铮是艺术史专家,精通法文,有很强的组织能力,是教务长的合适人选。剩下的几大教授,李金发担任雕塑系主任教授、刘既漂担任图案系主任教授,吴大羽担任西画系主任教授。通过吴大羽介绍了来自上海新华艺专的国画系主任教授潘天寿。这确实是一群朝气蓬勃的艺术人才群体,校长林风眠28岁,吴大羽不满25岁。建院之初,国立艺术院职员19人,教授8人。以“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为宗旨,春季招收新生80余人,学制5年,正式上课时仅56人。
林风眠、林文铮、吴大羽合影
这一年8月,吴大羽与国画系女生寿懿琳结婚,文化界名人马叙伦是婚礼的证婚人。寿懿琳是银行家寿拜庚的女儿,是《申报》的投资人及主编朱应鹏的表妹。寿拜庚在浙江绍兴的朋友众多,蔡元培、马叙伦都是绍兴人。
欣欣向荣的学校、美丽的杭州风光、新婚的幸福生活开启了吴大羽在国立杭州艺专十年的美好生活,这是他一生最为惬意的十年。
吴大羽夫妇(后排)与岳父寿拜庚(前排右二坐立者)
1929年,26岁。
中国色彩派之代表者。
吴大羽在1949年以前的作品,除了在民国报刊上留下了一些影像,原作几乎都不在了。1927年10月12日《申报》本埠增刊艺术界栏目头条报道《留法画家吴待君回沪》一文,“新华艺术大学已聘吴君为绘画教授,吴君近日历访在沪同人,并拟稍事休息,即到校任事。吴君之作品已由法直寄上海,尚未到埠,俟寄到后,沪艺术界同人,拟为之举行展览会云”。这篇报道所说的吴大羽从法国带回来的作品,目前尚无进一步的文献佐证。
《留法画家吴待君回沪》,《申报》本埠增刊1927年10月12日
自1928年,从报刊上所看到的吴大羽作品源源不绝:
1月,吴大羽几幅油画风景作品参加了在南京举行的首都第一届美术展览会。
秋,作《窗前裸妇》,约3米高、2米宽。
1929年,作油画《倒鼎》《新新旅馆》《柳》《春》《渔船》等。
吴大羽,《窗前裸妇(人体)》,布面油彩,约3米高×2米宽,1928年(原作已佚)
吴大羽,《渔船》,布面油彩,尺幅不详,约1929年(原作已佚)
吴大羽,《自画像》,布面油彩,尺幅不详,1929年(原作已佚)
在中国现代艺术界还是以传统山水画、人物画以及月份牌绘画占主体的时代,吴大羽的油画是一股新风。如何评价他的艺术,1929年春林文铮撰文《色彩派吴大羽氏》,对吴大羽做了评价:“据我个人的观察,真可以称为中国色彩派之代表者,当首推吴大羽氏无疑。我相信凡是看过吴先生的作品的鉴赏家,都要受其色调之强烈的吸引而为之倾倒;就是和他对垒的画家虽不免隐含妒忌,亦不禁私下钦佩不已。颜色一摊在它的画板上就好像音乐家的乐谱变化无穷!西方艺人所谓‘使色彩吟哦’,吴先生已臻此神妙之境。”该文后以“顾之”的笔名发表在《阿波罗》半月刊第八期。
1930年至1937年。
国立杭州艺专的旗帜。
吴大羽于1929年、1930年接连迎来女儿吴崇力、儿子寿崇宁的出生。“力”与“宁”是吴大羽的艺术主张,也应用到儿女的名字上。他深爱自己的夫人,特意让儿子跟母亲姓。1930年国立艺术院易名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简称国立杭州艺专,学制改为6年(预科3年、正科3年)。国立杭州艺专的艺术运动社、艺术刊物《阿波罗》《亚当娜》的学术活动频繁。吴大羽继续不停地推出新作,1931年的《民族之光》、1932年的《女孩坐像》、1934年的大幅作品《汲水》(又名《井》)据说有5米高、4米宽。1935年作大幅油画《凯旋图》(又名《岳飞》)、1936年作《孙中山演讲图》、1937年作《国土不容侵犯》(又名《血手》)。一批一批有才华的学生走进杭州艺专,他们冲着现代艺术而来,绘画系主任吴大羽的才华和教学影响了他们,胡一川、沈福文、胡善馀、祝大年、董希文、王式廓、丁天缺、朱德群、闵希文、涂克、罗工柳、赵无极、吴冠中等走进国立杭州艺专,列身于林风眠和吴大羽门墙。据吴冠中记述:“林风眠是校长,须掌舵,忙于校务,直接授课不多,西画教授主要有蔡威廉、方干民、李超士、法国画家克罗多等,而威望最高的则是吴大羽,他是杭州艺专的旗帜。杭州艺专则是介绍西方现代艺术的旗帜,在现代中国美术史上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吴大羽威望的建立基于两方面,一是他作品中强烈的个性及色彩之绚丽,二是他讲课的魅力。”(吴冠中《吴大羽——被遗忘被发现的星》,1996年)
吴大羽,《夫人寿懿琳像》,纸本水墨,12.5×10.5cm,约1930年
吴大羽,《民族之光》,布面油彩,尺幅不详,1931年(原作已佚)
吴大羽,《夏(构图)》,布面油彩,尺幅不详,约1934年(原作已佚)
1930年代,在杭州国立艺专任教时期的吴大羽
多年后,吴大羽做过一首诗,回忆他在杭州“雷峰一度比作邻,保俶十年丽屋顶。白云绕过我冠冕,清澈载过我画船”的十年。
固执
你是我青年时代的初恋,
蕴藉中年岁月的根源。
溶谐在我血液里沸旋,
长留在我梦里缱绻。
桃李默默曾无言,
蹊径似不此相忘。
这番阅历了沧桑,
怀念又来我暮年。
雷峰一度比作邻,
保俶十年丽屋顶。
白云绕过我冠冕,
清澈载过我画船。
松间明月长不落,
好风去来俱无边。
别来应犹是无恙,
寄意苍茫何遥远。
从地狱直到天堂,
你使我流连人间。
——吴大羽手稿455页
1930年,杭州国立艺专中留法归国的教学人员在杭州合影。第一排:王静远(左二)、蔡威廉(左三)、孙福熙(左五)、林文铮(右三)、杨士达(右二);第二排:李树化(左二)、程曼叔(右五)、吴大羽(右二)、林风眠(右一)
1935年,国立杭州艺专部分教师及友人于白龙潭郊游留影(邱玺摄影)。前排蹲坐者左起:林风眠夫妇、女儿蒂娜、潘天寿、吴大羽、蔡威廉、林文铮;中排左起:刘开渠、李朴园;后排站立者左起一、二、四、六分别为:郁达夫、侯慕彝、杜劳、方干民
1937年至1940年。
战乱的漂泊和诗人的诞生。
1937年7月,日本侵华的卢沟桥事变爆发。11月,上海沦陷,日本侵略军进逼杭州,国立杭州艺专被迫迁徙逃难。吴大羽携夫人寿懿琳、女儿吴崇力与学校同行至浙江诸暨、金华,再到江西的龙虎山、继而往湖南方向迁徙。1938年3月,国立杭州艺专抵达湖南沅陵,与北平国立艺专合并,称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教育部改校长制为校务委员会制,林风眠为主任委员。学校没有聘用吴大羽,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艺专教职。吴大羽一家继续漂泊,他们先到湖南长沙,继而到贵阳,秋季再转昆明。此时国立艺专的校长是滕固,复杂的派系和权力斗争,以及学潮频发,使不热衷此道的吴大羽不愿置身其中。他们一家滞留昆明近一年半。终于在1940年的春夏之际,应岳父寿拜庚之邀取道香港回到上海,定居在上海福煦路(今延安中路)百花巷一栋联排公寓中。战乱的漂泊和居无定所,使吴大羽的思想和性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从国立杭州艺专的象牙之塔走出来,经历了社会沧桑,丰富了生活阅历。他的艺术作品不多,但开始写诗抒发情怀,歌咏言志。他从古体诗和自由诗两个方向,以艺术家的思维来写诗,从而使画家诗人集于一身。
苍山望
1938时游大理
高山呀
你给我气力
我给你开路
晴天呀
你给我阳光
我给你遍放花朵
时雨呀
以欣欣向荣为证
不辜负你的恩沐
流水呀
请莫唱起骊歌
让我镇守住坚贞
好风呀
来与我俱
愿共以去远
乌云呀
怎么遮断了去来
还待带引人以方向
忘义者呀
就是这一枝暗箭呀
它伤害过多少善良
良善人呀
朋好呀
亲侣呀
不要惊心
谁要是赞美丑恶
我和他就此分手
——吴大羽手稿1165页
1941年,38岁。
势象之美的提出。
吴大羽避居上海,国立艺专师生到达重庆。以吴冠中、朱德群、赵无极、闵希文为主的在校学生一遍遍向校长吕凤子要求,希望吴大羽到重庆任教,吕凤子也想办法筹款促成,但最终没能实现。在1940年至1942年间,吴大羽和学生们在战时环境下,鸿雁传书,就吴冠中、朱德群等嗷嗷待哺、一心求艺的学生们的“提不住的问话”,做了“遥鞭课于万里”的书信授课,极大地启发、影响了他的学生们,留下了一批珍贵的艺术教育文献。最为价值的是1941年4月“势象之美”的提出:“……示露到人眼目的,只能限于隐晦的势象。这势象之美,冰清月洁,含着不具形质之重感,比诸建筑的体势而抽象之,又像乐曲传影到眼前,荡漾着无音响的韵致,类乎舞蹈美的留其姿动于静止,似佳句而不与其文字,也具有各种艺术门面的仿佛……”,势象之美不同于以往东西方关于具象、意象、抽象等的论述,它从中国文化的精髓“势”的角度,结合世界艺术的发展趋势和艺术本体的规律,发现了势象美学的价值。势象美学是吴大羽一个重要的发现和成果,并在以后的艺术创作和思想淬炼中不断升华。
吴大羽,《致吴冠中、朱德群书》,28×21.3cm,1941年
吴大羽手稿1199页“视感图谱”
1942年到1947年。
隐居上海。
抗战几年,在重庆的国立艺专校长之位从吕凤子、陈之佛到潘天寿,吴大羽最终放弃了去重庆的想法。他和夫人、子女居住在百花巷,“坚守孤深,徒效陶公之隐”。他经历了四十岁的不惑之龄,重新开始了对古今中外文化典籍的阅读和思考。从老庄孔释、希腊诸子到现代科学,他深厚的国学修养和旅欧求学经历,他在国立杭州艺专十年的教授和抗战初期的动荡漂泊,他的思辨能力,让他进入了思想家、哲学家的领地。尤其在“手把陶卷”、阅读陶渊明的过程里,他重新认识了1500年前晋宋之际的隔代知音陶渊明。在吴大羽看来,陶渊明不是隐士、不是田园诗人,而是一位千古猛士。他是“战胜了出世者的道,而独行其道的一种人”“从真理上看,他仍无愧为积极的好汉”“而渊明的长处,就是在他胸中横着一股不平之气,他不用百年尺度量人生,不求亘在百年中,也不管身后名不名,他不但不爱慕富贵,连亮节高名达道不达道都不在意,他就是他,他是用过大力来完成自己面目的人”“这自肃身心于力耕的一种态度,虽则常常是文化危难时期的渡筏,虽则是人族延续的命脉,却并不是人人可以做得到的”。
吴大羽给学生吴冠中等人写了一封或许没有发出去的信《从陶渊明说到画家——答人书》,提出陶渊明虽然不是画家,但值得画家取法。他进而提出“创造为上,不限于绘画。诚知新的不一定是好的,但它总是生的活的。生命跃入无限中飞扬,如不息的水流,如火之升空,如时季之相接替,由亚当传递到我辈,为悲为欣,为泪为笑,为吐梗之快怿,或为心创之酸味,总之没可已止,止则死。死是绘画之敌,是一切艺术之敌,是人类文化之敌,是生命之敌”“画人何必通才硕彦,要他是真实汉子,要他是前进不息的彻底见人之一”。
吴冠中曾撰文说吴大羽是庄子。我认为从吴大羽自己的取法上看,他更欣赏陶渊明。吴大羽的诗词里有大量陶诗的影子,更主要的是他一生践行了“知行合一”立场,《从陶渊明说到画家——答人书》这篇文章也成了他自己的人生写照。
吴大羽手稿1196页《从陶渊明说到画家——答人书》
吴大羽夫妇与女儿吴崇力、儿子寿崇宁
1947年,44岁。
重返国立艺专。
随着抗战胜利,国立艺专于1946年夏季迁回杭州,彼时的校长是潘天寿。但直到1947年9月,吴大羽才收到潘天寿的来信,邀请吴大羽回校任教。潘信寄出不久,潘天寿即被免职,校长换成了汪日章。汪日章与吴大羽早年留法时即认识,他对吴大羽表示了特别的尊敬,甫一上任即寄来聘书,以月薪500元并为吴大羽配备一名助教的条件,换来了吴大羽回校主持大羽教室,享受同等条件的还有林风眠。吴大羽提名的助教是他的学生及同乡丁天缺(丁善庠)。大羽教室受到学生欢迎,报名的学生有三十多人,日常课业由助教丁天缺负责,他则每月去两三次,每次几天。此时的吴大羽在教育思想上更加成熟,他是年轻学子的灯塔和火把,在接下来的三年里,他教授了在国立艺专的最后一批学生,他们有曹增明、高志山、张功慤等。同期,吴大羽在丁天缺的帮助下,整修了位于马岭山三号的山顶旧居,这是西湖边一栋掩映在竹林中的别墅。他的不远处的邻居是林风眠和林文铮。如今林风眠故居已经由政府接管为名人博物馆,林文铮和吴大羽的故居则还属于私产,只是已经与林文铮和吴大羽两家无关。
据学生曹增明回忆,吴大羽对曹增明说过:“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一种道义关系”(师生之间是道义关系)。他还记得,吴大羽在马岭山房,隔着玻璃窗指着对面的小山头说:“如果在小坡巅上建起一座纪念碑式的巨雕人像烟囱,每当秋冬,扫集落叶,燃起烽火。烽烟将在这雕像烟囱的顶上像怒发冲天般的喷薄而出,必将导致无数游客前来瞻仰这伟大的艺术,在这雕像的基座上我们再刻下这样几个字:
这里都是坟墓,
千万别忘了,
你是个活人!”
曹增明1949年夏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他在1986年吴大羽在世时,写了一篇回忆录,文章标题是《师生之间是道义关系——我的老师吴大羽》,记录了许多吴大羽的珍贵故事。他还记得,吴大羽曾对着他和丁天缺说:“让沉睡的中华儿女警醒过来,该多有意思呀!”吴大羽用浓重的宜兴口音念出来,字字铿锵,撼人心魄。
1948年,吴大羽与赵无极合影
1949年,46岁。
拒去台湾。
1949年是风云转换的一年。吴大羽和夫人迎来了人生巨大的考验。随着国共两党命运大决战的起伏,中国人民解放军通过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的胜利,已经取得压倒式的胜利。1949年新年以来,吴大羽的岳父寿拜庚一直做离开大陆到台湾的准备。彼时寿拜庚是上海台湾银行的襄理,属于国民党阵营。寿拜庚早年留日学习商科,与国民党里的绍兴同乡尤其是权势人物陈仪(字公侠)、严家淦(字静波)等人的关系密切。寿拜庚夫妇劝说吴大羽夫妇与他们同行,并允诺用万金遗产相赠。
吴大羽夫妇拒绝了这一要求。1949年5月上海解放前夕,寿拜庚夫妇乘船从海道离开上海赴台。或许是因为家庭不睦,他们只是留下了百花巷的住宅给吴大羽夫妇使用,并没有留下现金财产。多年后,吴大羽这样描写了夫人寿懿琳对去台的态度:
我有名分崇敬我的爱人
她才配称作渊明的配偶
万金不看一眼
——吴大羽手稿2678页
1950年,47岁。
被国立艺专解聘。
1949年9月,杭州迎来解放。美术界的干部刘开渠、江丰、倪贻徳、彦涵、莫朴等接管了国立艺专,刘开渠任校长。从1950年春季,学校没有给吴大羽排课,他被要求参加各种学习会议。吴大羽与夫人寿懿琳流年不利,均染上湿热病,经很长时间诊治不愈。9月26日,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下发文件通知:以“教员吴大羽,艺术表现趋向形式主义,作风特异,不合学校新教学方针的之要求,亦未排课;吴且经常留居上海,不返校参加教职员学习生活,绝无求取进步之意愿”为由,解聘了吴大羽的教职。10月5日,吴大羽给中央教育部部长马叙伦写信,申诉“华东教育部根据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请求不予本人续聘之呈报理由不合事实”,申诉信没有得到答复。
就这样,吴大羽不得不离开了杭州,从此开始了在上海十年失业的人生。新中国的建设百废待兴,吴大羽在年富力强的黄金年龄,失去了必要的工作机会。这一年是吴大羽人生的转折点,一切来的如此突然,吴大羽使尽全身解数,却容不得有任何转圜。他将如何开启人生的下半场,等待吴大羽的是漫长的时间考验。
1949年,吴大羽在国立艺专的工作证
《请示下学年度教员人事问题由》,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秘书科,杭艺字第384号档案,1950年6月24日。
1951年,48岁。
人生低谷。
这一年,本命年的吴大羽跌入低谷。作为旧中国的教育职员,他被解聘在家没有工作。夫人寿懿琳历来居家照顾家庭,女儿吴崇力、儿子寿崇宁均在上海震旦大学读书,因无力支付学费,不得不终止学业。吴大羽一家成为被管制人员,他们不得不靠变卖家中物品生活。4月,吴大羽的学生丁天缺被捕入狱。他的好友林风眠也请假离开学校,回到上海。
1952年,49岁。
生活转机。
正在吴大羽一家陷入困顿、绝望的时候,他们的人生得到改善。1952年4月,赖少其出任华东局文委委员、华东文联秘书长、上海文联副主席。赖少其对吴大羽尊重有加,以组织的名义主动联系了吴大羽,对吴大羽的生活提供了补助。尤其是女儿吴崇力、儿子寿崇宁获聘担任中学教师,这使吴大羽一家从此获得了稳定的收入。赖少其为代表的上海文化系统是吴大羽危难时期的贵人。这一年,他还被邀参加了上海人艺座谈会。有一种说法,说吴大羽自解放初期靠画连环画为生,这是不合实情的。事实是吴大羽的学生芮光庭在上海一家出版社工作,他为了照顾老师,邀请吴大羽为连环画《万能的手》《石头孩子》画了图稿,并支付了稿费,但仅此两书。吴大羽一家的经济问题还是靠组织为子女提供了工作机会,才得以根本解决。
赖少其致吴大羽信,1953年
1956年,53岁。
第一百零一个世界。
从1951年至1956年,吴大羽在上海家中,居家作画写文,度过他的五十而知天命之年。他的画开始向半抽象抽象转变,标志性的题材是画花,其实是画“缤纷”。他说“在我看来那花是一种缤纷。你可以把它看做是天心的仁慧,永惬人怀。英雄碧血,藉此增辉,圣母慈仪,非此无年,锦绣山河,国魂在依,素心芬芳,高士德贞,春滋生发,秋依其始。而一经图写于画面,那花也融化于人灵活力之中,上天下地,飞翻须芥,永予有心人以咏瞩之缘,昧者不察,识者自来”。(吴大羽手稿676页)
同时他还进行随笔和诗词的写作。他写了几篇深度思考的札记,如《木石记》《黑夜打猫记》《打虎记》《斗牛场外记》,还有长篇随笔《多话·1949-1956》。这一年,他在随笔中几次提出了“第一百零一个世界”。他说:“自由这件事,不只在替自己打算,爱这件事,长在尔我计较之外,平等这件事,何尝只表明白饭与猪肉之间的差距,假如容许自己调度自然给予的资分,一个画画的人应该各就一己的岁月蹉跎,总结其所寡陋,立在洁白的幅面面前,我要勾划第一百零一个世界的意图,作为它在美学名义上共同理会到的耕作誓愿。”
《多话·1949-1956》这篇文章18000多字,吴大羽系统阐述了几年来他对中国文艺界现状的观察,对当时的文艺政策和艺术创作方向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同时也完整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他决心做一名追求独立自由的艺术家。在这篇文章的结尾,他写道:“我终于不能忍耐地把这经过写出来的缘故,是我觉得不能让‘美’在人世间受到屈折,因为我心中有着这样的一种爱景,我们所有的人大家免不了该有这样的‘美’的爱景……”
我不晓得哪一条是正路,
我也不晓得哪一条是左道。
我有我的心在,
心要自由。
你给我的心愿上的自由,
就是正道,
否则就是左道。
——吴大羽手稿685页
吴大羽,《无题99》,布面油彩,45.5×32.5cm,约1950年
吴大羽的艺术流、科学流、道德流图示
1960年至1965年。
“形式主义祖师爷”、
“新派画的祖师爷”的称谓。
1960年9月,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成立,吴大羽被聘为油画系教师。这是他继上海新华艺专、国立杭州艺专之后,又一次担任教职。校长沈之瑜对吴大羽甚为客气,例如对吴大羽的工资派工友上门送达,排课也不多。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招收了陈逸飞、魏景山、邱瑞敏、王劼音等人,为上海培养了一批年轻的美术人才。
吴大羽这一时期发表了一些作品。他的作品《红花》参加了第三届全国美展,被中国美术馆收藏。油画《向日葵》《菜农》《蔬菜丰收》《番瓜弄》《风景》等不断出新。
1962年,画家艾中信在《美术》杂志第2期发表《油画风采谈》一文,文中提到“吴大羽的画风显得凌厉,若有咄咄之感”。
这种来自官方的评价和民间对吴大羽的印象,合成了吴大羽在上海作为“形式主义祖师爷”“新派画的祖师爷”的地位。
吴大羽,《红花》,布面油彩,61×81cm,1956年(中国美术馆藏)
吴大羽在言论上,也是鼓励创新,他在家中接待学生谈话,大力介绍法国印象派。他在家中进行的抽象绘画实验,有时会对几个亲密的学生公开。吴大羽对抽象绘画的推崇,无疑也使他成为抽象绘画的代言人。
1963年6月18日,上海《思想动向》第6期摘登了吴大羽的几段话。他说:
“艺术不等于政治,艺术有自己的道路。
“政治的画和欣赏的画是否一样?我以为塞尚的苹果和达维特的拿破仑加冠这两幅画都是有内容的,所以两幅画的中心问题是艺术问题。
“我们社会主义艺术也应该向抽象派艺术学习,肯定应该学。
“抽象派艺术是现代艺术革命的一点,它与中国字有很多地方相同,有很大的关系,学习抽象派艺术对社会主义艺术肯定有利。
“不要把抽象派艺术当作老鼠一样怕。
“现在的画有两种,一种是政治画,一种是艺术画。政治画是先服从政治,再表现艺术。我的画不是这方面的。
“艺术家必须通过画家的手法来表现,艺术家又是通过感觉来画画的,现在的艺术家是感觉快、哲学慢。
“对毕加索,我们应该学习他,我们应该包括毕加索,但毕加索不能包括我们。抽象派艺术是可以吸收的,我们也应该包括抽象派,但抽象派里不能包括我们。”
1964年上半年,吴大羽参加上海美专油画系小组会议,进一步倡导创新,他说:
“现在是原子时代了,西欧都在进步,我们的艺术也要赶上去。”
他为上海美专油画训练班讲课。他说:
“一个人只是自然界一小生物,但他能发挥自己的能力,即每个人的意图。
“画要像一把刀。
“我们作画要有伸缩性,若在一个范围内死抠,这就是敷衍自己,勉强自己。”
1965年8月,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成立,吴大羽任专业画家,这是他最后的工作单位。
1960年代,吴大羽与夫人寿懿琳在上海家中
1966年至1971年。
特殊年代。
1966年5月以后,吴大羽遭遇不公正待遇和批判。其所居住的延安中路百花巷的里弄群众进入家中,进行“破四旧”,撕毁了家中两书橱书籍杂志,打碎唱片五六十张。
7月1日,吴大羽在学习会上发言:“艺术有技术部分,如舞蹈离不开手和脚,画离不开技术”“印象派是新的,是西欧画家马蒂斯等人,在闹革命,而我认为这是新的,所以我钻进技术里去了”,这自然遭到了批判。
从1967年开始,吴大羽的生活也遭到冲击。家中房屋的一层被上海房屋管理机构接管,安排另外两户人家进驻使用。吴家四口人只能住在二层和三层的小阁楼上。至1971年初,吴家住房的二层又被安排住进一户人家,并一直延续到1980年才搬走。吴大羽一家的居住空间一再压缩,他的写作和作画主要在位于三层的一个约十平米的小阁楼内。
1968年开始,上海油雕室吴大羽、张充仁等进一步受到冲击。吴大羽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狗地主”“反动学贩”等,加以批判。最为具有文献价值是上海油雕室革委会材料组摘录整理了《吴大羽部分黑诗黑话》,油印下发了一本15页的批判材料集。
特殊年代的荒唐不胜枚举。吴大羽以极大的忍耐来面对生活的磨难,他被要求参加劳动,提供检查,交代自己和亲属、学生的历史问题,检查他的“清高”问题,让人上门送工资问题,尤其是他的艺术观点,他的“黑画”。群众在批斗会上总能抓住关键问题,有人揭发吴大羽说过的话:“你的色彩要有灵魂,你的笔触要有生命”“前两年听到吴大羽谈到道呀道呀,觉得他讲的玄。现在擦亮眼睛看一看,他所谈的‘道’是‘离经叛道’”。吴大羽对“黑画”所做的检查也是辩护,“我的黑画,根源于抽象地描绘人生,把人生安放在自然角度之中来处理,不但脱离了现实的一面,从而又会歪曲人生的面貌。我常用反动的艺术手法和语言毒害过不少青年,为要把艺术位置在虚无缥缈的‘仙境’,竟然遗忘了政治,遗忘了一切。可是没有遗忘了自己,没有遗忘了自己的独立王国。”(吴大羽手稿2200、2201页)
吴大羽的大量手稿和画作被抄走,他的画作也有一部分被毁掉。所幸的是他的手稿写作极难辨识,工作人员或许没有能力从中挑剔出太多问题,并在运动后发还。
吴大羽在此期间的心境如何,1968年除夕,吴大羽写了《除夕对镜》一诗,或可窥一豹:
除夕对镜
朕既无悔乎昨年,
此夕又临明镜前。
细数江山犹是貌,
须眉肯背丈夫肩。
童心一去驹疾影,
独怀千春启予看。
自顾不暇长相失,
错僭大愚敢望贤。
——吴大羽手稿346页
1973年,70岁。
艺术的根本在于道义。
1971年“九一三事件”以后,文艺界的形势有所改观。1972年3月,赵无极回国探亲。这是他去法24年后首次回国,两次来看望吴大羽,送来《毕加索画集》等书籍。10月,上海油画雕塑室与上海中国画院合并,成立上海画院。吕蒙为院长,吴大羽、唐云、王个簃为副院长。
1973年秋,学生曹增明看望吴大羽。据曹增明记载,“我看他面容衰老多了,但一谈起话来,却又目光如电,还是那么敏感而有精神。提到‘道义’两字,还是那么果决,声色凛然。他用手背拍了一下我的胸口,说:‘艺术的根本还在于道义’。”
1973年,吴大羽创作了抽象油画《公园的早晨》,这幅作品后来被收藏在上海油画雕塑院。
1973年,吴大羽以七十岁的高龄,为中国当代艺术做出了两个特别的贡献,其一是对于“艺术的根本在于道义”的认识,这代表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对于艺术的认知,上升到道义的高度,并进一步推进了“美育代宗教”的认知。其二就是吴大羽顶着被批判的压力,以创新精神和超凡的才华创作出了《公园的早晨》这样的抽象作品。虽然到了1974年《公园的早晨》仍然被列为上海美术馆“黑画”展的作品,但已经无法阻止这一杰作在上海艺术界的发散性影响。吴大羽也确立了中国抽象绘画奠基人的地位。
吴大羽,《公园的早晨》,布面油彩,75×70cm,1973年(上海油画雕塑院藏)
1978年,75岁。
《滂沱》的故事。
1976年,随着“四人帮”的倒台,中国文艺界迎来了春天。1978年12月,吴大羽的抽象油画《滂沱》参加“华东六省一市建国三十周年美展”。在具象和写实艺术占主流的当时,《滂沱》引来很多观众的好奇。当时中国美术家协会机关刊物《美术》杂志的编辑对此画留下深刻印象,并在之后通过上海美术家协会向吴大羽约稿拟发表《滂沱》。
1979年2月,吴大羽两幅抽象作品参加上海迎春画展。他的学生芮光庭给吴大羽写信,称老师的作品已经冲破了形的束缚。
吴大羽的创作进入了新阶段,新作喷薄而出。《花之舞》系列、《滂沱》系列、《谱韵》系列都在视觉领域突破禁区,这是中国艺术从没有过的新派画,在当时的各种展览上给观众以震撼。
1981年11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编印的《美术丛刊》(16期)发表了吴大羽的油画《滂沱》,12月,中国美协的核心刊物《美术》杂志第12期发表了油画《滂沱》。有趣的是,当时《美术》杂志将《滂沱》画面印倒了,并致信道歉,吴大羽对在场的朱膺和沈柔坚说:“倒印也很好,从月球看地球不就是颠倒的吗?”
吴大羽,《滂沱》,布面油彩,54.5×39cm,约1978年
中国当代艺术呈现了百花齐放的态势。已届高龄的吴大羽扮演着先锋艺术家的角色,在创作和观念上引领抽象艺术的方向。据高名潞在《中国当代艺术史》描述,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在形式主义艺术还处在被歧视和批判的环境里,抽象艺术是非法艺术的代名词。甚至在《美术》杂志展开的抽象美的讨论也触及了抽象艺术的非法性。1982年6月,《美术》杂志发表了油画《公园的早晨》,同期发表了朱膺的文章《读油画〈滂沱〉》,介绍了吴大羽的作品和情况。
吴大羽,《花之舞》,布面油彩,58.5×80cm,约1978年
1980年,77岁。
为什么必须签名!
画家吴大羽从不在作品上签名,这在当时成为迷案。
一次,在回答学生朱膺提问“为什么你的画上,从不签名”时,吴大羽说:“为什么必须签名!我认为重要的是让画自身去表达。见画就是我,签名就成了多余了”“画是心灵感应的自然流露,感受的瞬间迸发,自由自在,任何人也无法去再现,连自己也不行。我是画了就算,从不计其命运。”
1984年,81岁。
《色草》获奖。
1982年3月,上海油画雕塑院陈创洛拜访吴大羽。此后至1985年5月,陈创洛共15次访谈吴大羽,后整理成《吴大羽谈艺录》发表在2002年至2003年的《上海美术通讯》上,成为珍贵的艺术文献。
1984年12月,吴大羽的抽象油画《色草》入选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并获“荣誉奖”,为中国美术馆收藏。这是全国性美术展览中第一次对抽象绘画作品授奖。
之前的11月《美术》杂志发表吴冠中的《评选日记》一文,记录第六届全国美展作品评选。文中写道:
“8月31日。评选工作接近结束,上海的作品今天才到达,大家怀着迫切的心情下楼看刚开箱的作品。也许是师生的关系吧,我特别留心吴大羽先生的《色草》,色与色的跳跃,画与叶的拥抱,虚与实的穿插,小小画图间岂容苍茫宇宙,作者云游何处?尊敬的老师八十岁了吧!多年不见,身体更衰老了吧!然而心脏和脉搏的跳动依然如此强烈,我深深感到欣喜,似乎又返回了四十年前的西湖艺苑!”
吴大羽,《色草》,布面油彩,53.2×38.5cm,1984年(中国美术馆藏)
吴大羽获得的第六届全国美展荣誉奖章
1985年,82岁。
余亦存馀梦,飞光嚼采韵。
5月,吴大羽获聘为中国美术家协会第四届理事会顾问。这是吴大羽在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在这个全国美术组织中占有名位。
秋,吴大羽患白内障,视力下降严重,不得不放下画笔。曾准备进行白内障手术,但最终没有进行。
他作诗《无题》:
无题
波释结悲欣,知君清净心。
江山若故貌,风月宇外新。
人天相接逐,天人策古今。
莫逆万千变,谷空空足音。
余亦存馀梦,飞光嚼采韵。
东西迷岁月,啼笑醒秋春。
白内自内障,不许染丹青。
——吴大羽手稿3046页
1987年,84岁。
创造发明才是人生的自由。
6月13日,美国海夫纳画廊(Hefner Gallery)代表赖小燕在上海油画雕塑院张平杰、陈创洛陪同下,探望吴大羽,吴大羽回答了其所关心的问题。
7月27日,《中国美术报》刊登陈创洛撰文的《“海夫纳”代表访吴大羽》一文。吴大羽谈道:
“艺术、文化是表达时空的结构(structure),时空是轮回的,大和广。创造发明才是人生的自由。人生也有起步,前身曰画自由,后身曰画‘大悲’,大彻大悟才能获得大自由,而人生的价值在自知。艺术创作就是自我批评。艺术靠个人感受。艺术就是自己发现自己,表达自己而已。艺术作品的时代性可以概括:动、力、势、变。形的变动、力的变动,达到势的阶段,变动包括时间、空间。势随形象变,事实上形象结构之外,也有势。时间不会停留,艺术也不要停留。中国画和书法确实有陈陈相因的一面,陈陈相因的艺术悲惨得很,可怜得很;现在我们可以从书法中去深化,用政治上的时髦话说:‘需要一场革命’,因为它(艺术)是生命。书法活动不离开尊严,更不能损害书法的尊严。书道、画道,同归于道,书道不能概括画道,要相通、并列。油画可以从孔子的‘道德论’中解放出来,油画大有前途,但否定孔子是错误的。总之,油画不应成为‘道德教育’的依附。”
这篇报道是吴大羽生前最后一次公开活动,是他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寄语。
晚年的吴大羽在家中
1988年,85岁。
我是不死的。
1月1日,吴大羽因肺源性心脏病,病逝于上海家中。
上海美协成立了以林风眠为主任,沈柔坚、杨振龙为副主任的治丧委员会。
吴大羽先生讣告及治丧委员会名单
吴大羽留下丰厚的文化遗产。
他留下了数量众多的艺术作品。已发现存世油画作品150余幅,以及蜡彩、水彩、色粉、彩墨、水墨、钢笔画、铅笔画、漫画、书法等作品共2500多幅,遗留有6000页手稿,包括1000余首诗词,还有随笔、书信、文论等,经整理达90多万字。
吴大羽说:“我是不死的。”他的儿女都牢记着他的话。
2023年,120岁。
吴大羽120岁了。他是一颗被遗忘、被发现的星(吴冠中语)。他去世多年后,艺术市场闻风而动,社会对吴大羽有了一定的认知。如今他遗留的艺术作品,已经被完整出版在《吴大羽作品集》(人民美术出版社)、《吴大羽纸上作品集》(商务印书馆)、《飞羽掠天——吴大羽作品集》(商务印书馆)等三本画册中,一部分书信和诗词也得以发布,更完整的《吴大羽文集》还有待出版。
吴冠中,《吴大羽——被遗忘被发现的星》手稿第1、2页(共8页),1996年元旦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在中国艺术现代化进程中有哪些贡献?
从时间的轴线里发出的信息,让人们进一步认识吴大羽:
他在漫长艺术人生的各个时段的表现,说明他是一个高举艺术和美的旗帜、具有宏伟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的艺术家,终其一生在进行艺术探索,就光色、势象、韵调、时空、形声、视感、宏微、科理、道义等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独特见解,构建了既创新于中国传统又独立于西方艺术样貌的势象美学体系,为中国抽象艺术的发展奠定了基石。
作为艺术思想家和教育家,他博大精深的思想越来越得到传播,为中国艺术现代化的进程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内容。他独特的教育理论和教学方法同样值得研究,他培养了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等一批卓有建树的艺术学子,为艺坛增光,并进一步影响了一代一代的后来者。
吴大羽用一生诠释了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在二十世纪风云激荡的世界潮流下,所选取的一条人生道路,他爱惜和维护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价值,也有面对世界的眼光和气魄。在艺术与科学、道德的格局中,强调科学和道德的作用。在人生与自然、社会的关系上,致力于人天对话,相信道义的力量。在中西艺术的关系上,主张人类的艺术是相通的,用不到分东方和西方。艺术是一种语言,只有时代之别,没有地区之分。中西艺术本属一体,无有彼此。非手眼之工,而是至善之德,才有心灵的彻悟。这些卓越的见识为中国当代艺术指明了前进方向。
吴大羽终生追求真善美,具有独立自主、慎独孤洁的人格力量。他一生取法庄子、严子陵、陶渊明等高洁之士,淡泊名利,知行合一。他像夸父逐日一样执着求索,人生不断进阶,心性通达,老而日新,用生命历程给自己画了一张自由而纯粹的艺术家自画像,也给后人树立了榜样。
吴大羽 《自落低微》 26×5cm 1950年
就时间性而言,吴大羽不仅是二十世纪早期的现代艺术家,也是一位与时俱进的当代艺术家。由于历史的原因,他的艺术创作高峰实际上出现在八十多岁的晚年,也就是1980年前后,这在中国乃至世界当代艺术史上都是少有的现象。由于各种原因,中国当代艺术史也缺少对吴大羽的认识和研究。但无论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把他摆回他应得的地位”(赵无极1996年访谈)是这些年来的一种趋势,吴大羽的艺术价值和人格力量越来越惠及后人也是一种趋势。
吴大羽曾说:“我还要活下去,一年两年百年,都是我怀存的愿望。我停留在这一点上,是说,为流连太阳来我头顶,照顾我又给我以热量。你不必问我有多少斤量,或长短的价值,连同我衷藏多少思量,我的生命就存在你两眼发亮的晨光,也许是你还看它不到的地方。万一不幸,我来不及说完我要说的话语,将会留给历史去衡量。”(吴大羽手稿1600页)
——这是一个永无完结的预言。
李大钧
2023年1月1日
(图片:吴大羽艺术文献中心 编辑:李雨涵)
吴大羽(1903-1988),中国杰出的现代主义艺术大师,中国抽象绘画奠基人,油画家、美术教育家、诗人。
1903年12月5日生于江苏宜兴。1917年到上海,师从张聿光学画。1920年任上海《申报》美术编辑,绘制漫画。1923年留学法国,考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1924年1月,与林风眠、李金发等人在巴黎组织霍普斯学会,后改名为“海外艺术运动社”。1927年回国,任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教授。1928年3月,参与创办国立艺术院,任西画系主任。8月,与林风眠、林文铮等人发起“艺术运动社”。9月,国画系与西画系合并,吴大羽任绘画系主任。1938年离开教职。1947年复回国立杭州艺专担任教授兼西画组主任。1950年遭校方解聘,居家作画。1960年任教于上海美专油画系。1965年进入上海油画雕塑工作室(院)。1988年元旦去世。曾任上海交通大学艺术顾问,中国美术家协会顾问,上海画院副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理事。作为美术教育家,他培养的学生有丁天缺、祝大年、吴冠中、朱德群、赵无极、庄华岳、闵希文、赵春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