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健勇在《寻远纪》展览现场
文/张桂森
《寻远纪》展览开幕那天,和张天幕闲聊,她说曾老师都要奔五的人了。我一惊,时间这么残酷的吗?和曾健勇、张天幕夫妇认识十几年了,一直觉得他们的状态很青春,像个八零后,怎么一听年纪五十了,那简直不老的传说呀,哦不对,好像也还没到传说那么夸张,也不到需要使用诸如“顽童”这些字眼。只是目睹曾健勇近些年的创作,在水墨层面多维度的“开发”,一直觉得他“青春”的像刚要迎来一个创作的高峰期。
曾健勇个展《寻远纪》现场,上海宝龙美术馆
大约十四、五年前,曾健勇一家搬到北京来住,决心要做一位职业艺术家时,年纪已三十有六。他也不知道这样开始会不会太晚了,毕竟有太多艺术家是一毕业就开始了职业创作的生涯。当时的他并不是想向谁证明“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这碗鸡汤很香,只是觉得好像一直没有断过书写、绘画这件事,那就开始职业创作吧,其他的先别想那么多。
曾健勇个展《寻远纪》现场,上海宝龙美术馆
一开始曾健勇和妻子张天幕的小工作室座落在798艺术区,那个当代艺术市场第一次大规模繁荣的“第一现场”,他们在窗外人来人往的屋里画着水墨画。那时,我刚从大学跑出来北京“实习”,寄居在好朋友的画廊里,也第一次看到了曾健勇展出的“大队长”系列,那些稍显“稚嫩”的小孩脸孔。那时并非市场主流吧,毕竟那个时候好像当代水墨还没获得大规模“上场”的机会。
曾健勇个展《寻远纪》现场,上海宝龙美术馆
记得有一天路过他们工作室门口,被抓去帮拍合影,拍完后天幕迷妹般的神情告诉我:“你知道刚才那位老外是谁吗,珍珠港的男主角呀”,他们几个看上去比我们还兴奋。印象中,那阵子还见过几次这样的场景:一位喜欢曾健勇作品的金发中年女老外在他们工作室“恳求”将某张画让给她,还有另外一位老外艺术经纪人跑去“谈判”,夸下海口要把曾健勇的作品推向国际……
曾健勇个展《寻远纪》现场,上海宝龙美术馆
那之后过了一两年,金融危机来临,中国当代艺术经历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市场断崖式下滑,有好几年都一度很“萧条”。但曾健勇的创作似乎并不受此影响,一直保持着“好”的状态。从平面到立体,再到各种空间装置作品以及将立体与空间压缩成平面的浮雕作品,还有那些山水画里被故意错置的透视,和疫情之后开始尝试在画面上提鲜色彩的做法,曾健勇始终在创作中保持着那股新鲜和好奇劲儿。
曾健勇个展《寻远纪》现场,上海宝龙美术馆
比如这次“寻远纪”中,他尝试提取或者强调一种并不普遍存在的“规则”,他用这种“规则”来观察和表现自然,从而获得新的创作自由。在曾健勇这里,这种既不符合透视法则,也不属于传统“三远”的尝试,并不没有给他带来困顿,反而带来一种新鲜和刺激。这也就解释了那些水墨画面中,眼前的树枝和几公里远的石头,以及突然“凸”起的小路,是可以在平面上协调的“存在”,并形成书法一样的结构关系。
显然,曾健勇也不太清晰这种尝试应该怎么命名或总结,他也不打算去清晰化,他总是用他的潮汕腔说着: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远”,我就负责“找”,展览出来给大家看看吧,欢迎各种解读和误读。
曾健勇说“规则”只存在于一种感觉中,它才有用。或者正是这种自觉,才让他的创作一直保持着那股劲儿,既没有包袱又遵守一定量的“规则”,在一种“之间”的状态获得自由和新生。
赶在展览结束时整理出来谈话,作为记录。
《出神者》 高62cm 纸浆空壳、水墨上色 2019-2020
对话曾健勇
Q:前言说到“寻远纪”的由来,通过展览的呈现你觉得有一个答案了吗?哪怕是模糊的?
A:这个“远”字在中国传统绘画里是空间的概念,平远、高远、深远都是讲空间。我在制造一种空间,或者说寻找一个规则,这个规则可能跟空间的关系特别大,我也不知道应该叫什么“远”,暂时也不想定义它。所以用一个明确可描述的答案对我来说意义不大,也没有必要。就是一个寻找的过程,这样就挺好。
Q:这种“寻远”的诉求是来自一种水墨画家的直觉?
A:应该是在创作过程中带来的一种现象,其实本质是对空间的兴趣,特别是近年来作品的创作方式和展览呈现形式都显示了其重要性。在整个艺术史中,对空间探讨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当然这个话题又不是被完全独立起来。像美术史家巫鸿写了一本《“空间”的美术史》,他认为美术史的叙述方式有两种:一种从内容,一种是从形式。他建立一种新的叙述方式就是以空间的方式来叙述美术史,这很有意思,是可以不断探讨下去的一个题目。
曾健勇个展《寻远纪》现场,上海宝龙美术馆
毫无限制的“自由”,那叫任性
Q:在画面中打乱传统山水画透视的这种形式,最早从何时开始?
A:应该在2017年的时候,当时在索卡画廊的个展有一张大的风景,但那时还没有明确提出来,第二年在杭州的一次个展中明确提了出来。我觉得用“规则”这个词比较好一点,如果说是“形式”或“结构”也不太对,这只是一种静态的;“规则”反而是一种动态的,齐步走,迈左腿出右手,这就是一种规则。
这种“规则”再往前追溯,其实是指中国绘画的符号化。比如说披麻皴,第一个人看到这片山头用披麻皴表现很好,慢慢实验出来这个方法。后来人觉得这种方法挺好的就拿来用了,不用再去看自然界,也可以用这个方法/符号组成一个山水。
《近远》120x180cm 纸浆水墨 2020
Q:想抛掉一些既定的“包袱”,同时又制定新的“规则”来规定自己?
A:应该这么说,“规则”的确存在,但不一定是一二三四五六那么明确。像塞尚在寻找的那种东西,后来影响了很多人,然后被誉为“现代艺术之父”;其实他当时也不是很清晰,太清晰的时候就容易变成是一种机械性的重复,“规则”存在于一种感觉中,它才有用。
Q:“制定”出新的“规则”后,你处在一种什么样的创作状态?
A:这就很有意思了。我发现用这种“规则”指导的时候,我获得了一种自由。我开始也很奇怪,本来规则是一种限制,你得遵循规则来,为什么有规则后反而感到绘画自由了?包括你看个展现场,我拿起笔就在墙上开始画了,完全是自由的状态。
曾健勇在展览现场的创作
Q:自由的有限性,通过遵守“规则”来获得自由?
A:很多人都有关于自由的一些定义,比如康德探讨真正的自由是什么呢?他提出:我立法我遵守,那是最终的自由。毫无限制的自由,那不是真的自由,那是任性。但是自己立法自己去遵守,其实是自律了。康德的生活就是这样,他在小地方生活,每天到点出门散步,居民都把他的出现当作生物钟。如果用这个来指导生活也挺有意思的,我到点了就去跑步,不去想今天感觉想不想跑,到点儿来写毛笔字,一直遵循的话,生活各方面反而自由了,挺有意思的。
《东里堂》 宽12米 水墨综合 2021
Q:在展览前言中也提到疫情带来的生活状态改变?这种改变对创作影响大吗?我观察到这次个展几乎是你迄今为止最丰富的形式面貌。
A:我的创作经常根据体验来,有体验我就想办法转换成创作。从形式上我一直说,从平面到立体到空间,后来压缩,压缩采用的办法是浮雕的形式,纯水墨绘画是不用浮雕的东西,同时我对硬边的几何形是感兴趣的。在中国传统山水画,怎么更好的结合,当然也有现成的办法,现成的办法用别人的也没有意思,那就找自己的方式。展厅中有几张本来可以画成画面,但是我硬要切开,分开装框,形成一种物质性的边缘,这种边缘比绘画的边缘有生命多了。
左侧《山水隔》系列,右侧《别处》
Q:这种物理性边缘的强调带有一种观念性吗?
A:物理性的边缘比绘画性的直线硬朗得多。一开始,内部的编号其实是七巧板,这一块怎么拼成一个建筑的外形,比如说建筑有侧面,我可能用一片风景来代替,其实就互换了。远处和实体的互换,互相协调在这个空间里边,也有很强的压缩感。
《诸野之缤》 115x150cm 2021年
Q:展厅里有件作品《诸野之缤》,是最近创作的一张作品,其余几件作品也都能窥见画面的颜色鲜艳起来了,这是出于什么意图?
A:我一直想鲜艳但鲜艳不起来,因为受两方面的限制,一个是水墨,一个是我作画是背后上色,背后怎么着都是隔了一层纸,没有办法像正面上色那么鲜艳。
Q:为什么必须鲜艳起来呢?这和“硬边”几何的强调有何关系?
A:可能是潜在的内心需要有关,水墨要画得淡雅比较容易,这是它天然的属性。但是现在想要有张力、鲜亮一点的时候,可能就需要另外一套语言方式。
《寻远》 180x90cmx3 2020
《白夜》 180x90cmx3 2021年
Q:和寻找“三远”之外的“远”类似?你好像有这种意识,自觉企图想要打乱一下固有的规则?
A:追求“鲜艳”是平时自觉的。放在大范围到当下绘画来说,也会发现画油画风景的很多艺术家已经把颜色处理的很鲜艳了,比如国外的霍克尼,中国的周春芽之类。但在山水画这里,首先材料不好解决。当然传统国画也可以画得很鲜艳,比如重彩就很鲜艳,但是为什么觉得重彩的鲜艳你不觉得鲜艳呢?这种鲜艳或者是这种颜色强烈度、刺激感,它不是颜色重或者浓度就能够传达出来的,特别是在画自然景观的时候,自然景观本身很少有特别鲜艳的,可能是有陡坡、土的颜色什么的,或者是有一些大色调的绿叶,但大部分景观是同一差不多的调子。
Q:题材如果是几何建筑空间,那比一张自然风景景观的绘画要“鲜艳”起来是要容易得多的。
A:是,山水画比较困难。还有另一个方面,当代艺术的氛围一直在压缩绘画的空间,绘画空间又能争取一点啥?色彩?尺寸?我说的是语言部分,得靠色彩、尺寸去对抗这种被压缩。比方有一张大画足够大,大到能让你身临其境的时候,可能有一些问题就克服了……
《诸野-界》展览现场
Q:你的绘画再大也感觉不会给人带来压迫感。
A:比较温和,同时很鲜艳。但要画鲜艳也是在自己规定的有限范围内,是在规则限定中的逾矩。
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种点奇葩
Q:这次展厅中有件很“几何”的《对照组》作品,为什么放这件作品?
A:我一直对极简、抽象都很感兴趣的,但是我不会走那条道路,平时会玩一下。因为这次有几张有关建筑的风景,就把它放在旁边,当作一个注脚吧。西方也好,抽象也罢,都是在寻找一种规则一路在发展。我们艺术的审美是从书法来的,在这种基础上会往哪边发展呢?就得靠很多人去建设,去寻找。所以几何抽象、极简这条线索的确也感兴趣,但是就是做做功课,有机会时会去实验一下而已。
《诸野-界》 450x1440cm 2019
Q:你刚才提到了核心的书法?
A:说它是中国审美的核心不为过,它的形式特别简单,是多少代人,上千年的历史这么一直积累下来。这种积累,每个人都做同样的事,一直是同样的,点还是那个点,横还是那个横,大家都在遵守,在里面选拔出最优秀的,推到美学高度,技术、情感、学养都要求特别高。
我觉得我够瞻前顾后了,并且是个折衷主义者,不太过分也不想丢掉,一直保持很中立的状态。只是大家常做的可能会自觉绕开。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种点儿奇葩出来吧。
非要站在一个高度来看,其实是自己画第一个氛围,这个氛围可能是少有人来的,你就在里面碰到问题,解决问题。时间久了,问题也解决了,个人的东西好像也呈现出来一点。比如一开始我画水墨就喷湿了画,以这个为起点,纸改变了,颜料改变了,墨改变了,风格改变了;我想做雕塑开始也做木雕、铸铜,后来想用水墨的方式来解决,就碰到很多问题,一步步地解决。这个过程中,我觉得保持专注很重要,会有一个起点去发展,中途发现又有另外的出发点,又开始分岔。
《是此刻成为过去的时候了》 180x90cmx4 2020
Q:然后最后又会融在一起。
A:因为有线索,不是基因突变。
Q:自然生长的规律。
A:植物生成,树枝分叉了,但还是在一个生命体里。过程中走了弯路,又修修剪剪把自己再浓缩,让自己的工作是一个整体,而不是跳跃性的,有的时候跳跃性都是明显受到什么启发或者是什么样的影响,太容易了。
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想放弃,艺术是一个累积过程,放弃太多了可能就空洞了,慢慢积累有一些东西会单纯化,外表看着好像很自然、轻松,但背后通常是积累了很久的。